第八回 泣秦庭三桂乞師 伸大義睿王討賊
卻說靖南大將軍豫通親王多鐸,連接太宗三道手詔,督率馬步各軍,拔營齊起,不分晝夜,趕回滿洲。才到奉天,還沒有進城,就接著新皇登極紅詔,知道國政都由睿忠親王一人攝理,心裏雖然不很願意,但事已成,爭也沒用。並且深知多爾袞手段狠辣異常,不準備周到,決然不敢這麽行。自己才具又萬萬敵他不上,要是不答應,異日定然遭他毒手。沈吟一回,面子上便故意做出喜歡的樣子,率同闔營將士,接過紅詔。接著就是哀詔頒來。大貝勒豪格一見哀詔,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,滾將下來。於是多鐸率同大小三軍、馬步各將齊聲號哭。這哭聲借著天風,揚將開去,簡直是天崩地陷,嶽撼山搖。號哭了好一會子,多鐸停住,衆將也都一齊停住,整隊人城。先具著吉服,朝見過新皇。然後更換孝服,跟隨禦駕,到大行皇帝梓宮前哭臨。那新皇帝,不過是個孩子,懂什麽躄踴號泣,一應儀注,都不過任人攝弄而已。衆貝勒裏,大貝勒豪格是不用說了,其餘如四貝勒葉布舒、五貝勒碩塞、六貝勒高塞、七貝勒常舒等也都十分哀戚,就是大貝勒鞱塞、十一貝勒博穆博爾古,平日雖然失寵,究竟父子關於天性,對著梓宮,也竟哭得淚人一般。豪格想起太宗素日雄心壯志,虎躍龍驤,何等英雄!何等威武!只落得如此下場結果,俯仰今昔,愈益悲哀不已。此時飛龍閣中,請有一百名喇嘛高僧在那裏日夜誦經作法事。一到奉安山陵吉日,用一百零八名輿夫,請出梓宮,駝象騾馬,旌幡旗蓋,亭幔輅仗,蜂簇而下,接接連連,足有三五裏長。
皇太后、皇帝、攝政王、各親王、郡王、貝子、貝勒以及文武各大臣,無不親行恭送。沿途都蓋搭著蘆殿,預備停站。正是鶾鷅首轍,慘看白虎之抗旌,裘袞委衿,悲起火龍之耀彩。
當下奉安完畢,范文程、洪承疇兩個商議了好多天,才定出個廟號來,叫做太宗文皇帝,皇陵名兒就叫做昭陵。這時,滿洲全國政權,都在多爾袞一個人手裏。這多爾袞辦事認真不過,萬機旁午。日裏辦不完,焚膏繼晷,竟然徹夜通宵地辦去。
皇太后吉特氏,憫他來往辛苦,特沛殊恩,就賜他在大內衍慶宮安歇。多爾袞被此殊榮,涕零感激,越發的勞瘁不辭。但凡掌權的人,總不能人人見好,有得著好處的人懷他恩,就有得不著好處的人懷他恨。何況多爾袞少年性情,一朝權在手,總不免意氣用事。那些不得志的小人們,無風生浪,造出好些不尷不尬話來誣衊他,漸漸吹到皇太后耳朵裏。雖然,上天下澤,名分懸殊,究竟青年孀居,瓜田李下,終不免要避忌一點子。
於是降下懿旨,教攝政王不必住居大內,每日未完政務,准其歸邸辦理。
這日,多爾袞在書齋中,正秉著燭批閱奏章。長史官進報洪承疇稟見。多爾袞叫請。承疇走進,請過安,坐下。多爾袞問他來意。承疇道:“有件喜事,特來報知王爺。”多爾袞忙問:“何喜?”承疇道:“中原流賊勢焰,非常利害。張獻忠打破了四川,李闖打破了山西,崇禎皇帝慌得手忙腳亂,大明江山,看來早晚就要不保。坐山觀虎鬥,咱們正好收這一注大利呢。”多爾袞道:“老亨,你哪里得來的消息?”承疇道:“現有李闖檄文,是老臣托人抄錄來的,王爺請聽罷!”說著,隨在靴統裏摸出一張字紙兒,擺在案上。承疇便搖頭擺尾,拉著文章調念將出來,只聽他念道:新順王李詔:明臣庶知悉,上帝監觀,實推求莫,下民歸往,只切來蘇。命既靡常,情尤可見,粵惟往代,爰知得失之由。鑒往識今,每悉治忽之故。爾明朝久席泰寧,浸弛綱紀,君非甚暗,孤立而煬蔽恒多。臣盡行私,比黨而公忠絕少,賂通宮府,朝端之威福日移,利擅宗紳,閭左之脂膏殆盡;公侯皆食肉紈絝,而倚爲腹心。宦官悉齒糠犬豕,而借其耳目,獄囚累累,士無報禮之心;征斂重重,民有偕亡之恨。肆昊天聿窮乎仁愛,致兆民爰苦乎侵災。朕起布衣,目擊憔悴之形,身切病疾之痛,念茲普天率土,鹹罹困窮,詎忍易水燕山?未蘇湯火,躬于恒冀,綏靖黔黎猶應慮爾君。若臣未達,帝心末喻,朕意是以質言正告。爾能體天念祖,度德番幾,朕將加惠前人。
不吝異數,如杞如宋,享祀永延。用章爾之孝,有室有家,民人胥慶;用章而之仁,凡茲百工,勉保乃辟,綿商孫之厚祿,賡嘉客之休聲。克殫厥猷,臣誼靡忒。唯今詔告,允布腹心,君其念哉。罔怨恫于宗公,勿占危於臣庶。臣其慎哉,尚效忠于君父,廣貽谷於身家。謹詔。
承疇念得非常起勁,多爾袞一個字也不懂,忙道:“別念了!你那文話兒,聽得人悶得慌,還不如老老實實講了吧!你們漢人,最喜歡咬文嚼字,一句沒要緊的話,必定要拖長了,堆砌上許多文話兒,才算雅致,其實有何用處!起先范文程也是這麽著的,被我說了好幾回,才改了。像孔有德等幾個人,就沒有這脾氣兒,我倒很喜歡他呢。”承疇起身道:“王爺教訓的是,這一篇是李闖的檄文。”多爾袞道:“我知道,上面講點子什麽話?”承疇道:“大約講皇帝是很不容易做,崇禎並不是昏君,只因手下用的都是壞人,把事情弄壞,國中百姓,苦得要不的;又說自己起事,全爲拯救百姓;結尾是叫明朝君臣投降的話。”多爾袞道:“李闖敢說這樣大話,想來勢焰必然不校等他們明朝打掉了,咱們再慢慢收拾他。”承疇道:“王爺明算,正與老臣暗合。”多爾袞道:“咱們明兒就下教治兵,只願早早取得中原。洪亨九,你也可以和家裏人團聚了。”承疇道:“這個全仗王爺洪福。”當下辭退。
次日,多爾袞果然下教練兵,預備南征。過不多幾時,接著探報,知道李闖舉兵北犯,代州、甯武、大同、居庸相繼淪陷。周遇吉力戰身亡,杜太監舉關降李闖軍。現在北京被李闖軍圍困,緊急異常。多爾袞笑向承疇道:“老亨回家的日子不遠了。”說著時,二道探報又到,報稱:“北京城被李闖打破。崇禎帝煤山自縊而死,周皇后等盡都殉難,皇太子不知下落。現在明朝官吏,紛紛上表勸進,李闖不日就要即真稱帝了。”
衆人都還不在意,洪承疇是受過崇禎恩典的,不覺天良發現,心裏一酸,那淚珠兒撲颼颼直滾下來。多爾袞見了,十分讚歎,回向范文程道:“明朝的官,只要都像他那個樣子,國也就保得住了。”文程道:“誠如王爺明訓,有人自南朝抄得勸進表來,其中有句道:‘陛下問罪燕都,威行夷夏。吊民江左,澤及昆蟲,比堯舜而多武功,邁湯武而無慚德。獨夫授首,四海歸心。伏念臣××衰殘無力,願爲放牧之牛。摩頂知恩,甘效識途之馬。’做這勸進表的人,也是受過明帝恩典的,比起咱們洪亨老來,真是天差地遠了。正應了古人兩句話,叫做‘疾風知勁草,世亂識忠臣。’”承疇聽了他們的唱和,一個沒意思,頓時滿臉通紅。正在沒意落場,忽報明山海關總兵平西伯吳三桂特差副將楊坤、遊擊郭雲龍前來下書。多爾袞喚進來使,兩人行過禮,呈上三桂書信。多爾袞令范文程拆開瞧時,只見上寫道:大明國山海關總兵平西伯吳三桂,謹泣血上書于大清國攝政王殿下:三桂以蚊負之身而鎮山海,思堅守東陲,而鞏固京師也。不意流賊犯闕,奸黨開門,先帝不幸,九廟灰燼。今天人共憤,衆志已離,其敗可立待。我國積德累仁,謳思未泯。
各省宗室,如晉文漢武之中興者,容或有之。三桂受國厚恩,欲興師問罪。奈京東地小,兵力未集,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,合兵以滅流寇。則我朝之報北朝,豈惟財帛而已哉?將裂地以酬。不敢食言,惟殿下實昭鑒之。
文程照信講說了一遍。多爾袞道:“要取中原,倒也是個好機會。只是李闖這個人,也不是好惹的。你們替我籌畫籌畫,怎樣回復得好。”范文程道:“依臣愚見,還不如仍舊用以漢人殺漢人的老策,先把三桂招降,就派他跟李闖兵馬交戰,等他殺得氣疲力盡,咱們乘勢再一戰,不就完結了麽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計策很妙。你就替我寫一封回信給他。”文程應諾,霎時回書寫好,念給多爾褒聽道:大清國攝政王報書山海關總兵平西伯吳麾下,向欲與明修好,屢行致書,今則不復出此。惟有底定國家,與民休息而已。
夫伯思報主恩,不共流賊戴天,真忠臣之義也。伯雖向與我爲敵,今勿因前故懷疑,昔管仲射桓中鈎,後稱仲父。伯若率衆來歸,必封以故土,晉爵藩王,國仇可報,身家可保,如山河之永也。流賊戕害明帝,腥聞穢德,薄海同憤。明之仇,亦我之仇也。當親督仁義之師,沈舟破釜,誓不返旌,期必滅賊,拯民水火。順治元年四月日。攝政王報書。
文程念畢,又仔仔細細解說了一番。多爾袞點點頭,就教交付來使帶回。於是下令:入關討賊。命孔有德、尚可喜、耿仲明擡著紅夷大炮,統率漢軍,爲前部先鋒,豫親王多鐸、英親王阿濟格,各統勁旅萬人爲第二隊,多爾袞親統八旗馬步各將爲後應。正是:氣馳星電,威振霾風。月明山海關頭,雲黯長白山下。滿眼旌旗,動金笳而出發;橫腰弓箭,控鐵騎以長征。從外面瞧起來,滿洲人這一支兵,也可算得仁義之師了。
暫時按下。
看官,方才提起的那志興楚國、飲泣秦庭的吳三桂,你道是怎麽一尊神佛?讓小子把他來歷,慢慢補敘出來。這吳三桂,表字長白,南直隸高郵縣人。他的老子吳襄,官爲京營提督。
三桂不過是個武舉,靠著老子的福,在營裏當著名都督指揮。
後來吳襄失機下獄,就有人在崇禎跟前保舉三桂,說他如何如何幹練,如何如何英雄。崇禎原是好奇之人,就想抄襲虞舜殛鯀用禹故智,下一道特旨,超擢三桂爲總兵官。崇禎十四年,跟隨經略大臣洪承疇救松山,打了個大敗仗,虧得逃的飛快,總算沒有被擒。不然,也早與亨九先生,一塊兒做了新朝佐命。
這會子,秦庭乞救,也不庸費他的清神了。闖軍氣氛日惡,崇禎憂問廷臣。廷臣都與三桂父子要好,都道:“欲平流寇,非重用吳氏父子不可。”於是起復吳襄,仍爲京營提督,加封三桂爲平西伯,欽賜蟒袍玉帶,上方寶劍,命他出守山海關,恩遇之隆,莫與倫比。
這時,闖軍氣氛利害,一夕數驚,京裏頭各勳戚大臣,無不提心吊膽。田貴妃的老子田皇親,名叫田畹的,有著數百萬家計,家裏蓋著名園,蓄著聲伎,金珠玉帛,錦繡綾羅,更是堆山溢海。這日,聞報太原失陷,晉王朱求桂被執,晉府歷年聚蓄,盡被李闖掠盡,心中憂甚,不住地唉聲歎氣。忽聞一片絲桐聲響,清越異常,從回廊水榭,吹送而來。問左右道:“誰還在哪里作樂?左右回說:“太君在淩波小榭教陳圓圓操琴呢。”田畹道:“人家急得這麽著,她們倒恁地閑說著。”便舉步向園中來,走盡虎皮石甬道,從回廊中抄將去,早見淩波小榭四扇小窗兒開著,湘簾高卷,一個十八九歲女郎,臨窗而坐,眉黛低垂,指環微動,屈春蔥而挑撥,連玉腕以玲瓏。韻出遲遲,恍聽東丁簷馬;聲流細細,如聞銀甲彈箏。闌質娉婷,蕙心敏妙,不是陳圓圓是誰呢!旁邊坐著個中年婦人,正是自己結髮妻子田太君。
田畹走進小榭,田太君早站了起來。田畹強笑道:“太太倒高興,教這小妮子弄這個。”田太君道:“她聰明得很呢,只教一遍就會了。”田畹道:“可惜這麽一個好孩子,修得慧,沒有修得福。不然,早抵了咱們貴妃娘娘這個缺了。”圓圓聽說,推琴而起,笑道:“皇親太君這麽疼我,如何還說我沒福?”田畹道:“我老了,沒中用了,辜負你青春年少。”圓圓脈脈無言,咬著指甲兒,只瞧著太君。太君道:“圓圓你把新學會的《朝天引》鼓一曲皇親聽。”圓圓應著,正要鼓時,田畹止道:“不庸鼓了,我沒心緒聽琴曲呢。”太君道:“皇親,你這幾天滿臉都是心事,到底爲點子什麽?咱們貴妃雖然沒了,皇上的恩眷,依舊一點兒沒有減。”田畹道:“恩眷雖隆,總要世界太平才好。現在流賊聲勢浩大異常,今兒接到驚報,太原又失陷了。晉邸累代精華,都被掠得乾乾淨淨。這裏離山西又近,咱們積貯又多,賊要不來便罷,要是一朝有個什麽,你我這半生心血,不盡付東流了麽?怕你我兩條老性命,還都要不保呢。”太君道:“京城裏頭,兵馬有到多少,滿洲人來過兩回,也不曾有什麽,何況這幾個毛賊?就是真要有什麽,也是大數使然。你這會子就急煞,也沒用。”回向圓圓道:“圓圓,你聽我的話說得錯了沒有?”圓圓道:“太君的話,果然沒有錯。只是古人說得好,天定勝人,人定亦能勝天。咱們這會子,只要盡心竭力防備去,防備得周到,或者能夠挽回天數,也未可知!”田畹道:“你這話很有道理。我問你,你可有防備的法子,快講給我聽聽。”圓圓聽了,嫣然一笑。欲知陳圓圓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 酒綠燈紅雙心互印 鶯亡燕去一怒沖冠
話說陳圓圓瞧了田畹這副著急的樣子,不禁低鬟一笑,隨道:“皇親,你是明白人呀,從來說治世靠文臣,亂世靠武將,皇帝尚且如此,何況你我。現在只消揀選個巴靠得住的武將,跟他交好起來,到緊急時,也好有個依靠,省得急來抱佛腳。”田畹道:“滿朝武臣,誰是靠得住,誰是靠不住,我一點兒不知道,教我從哪里選擇起?”圓圓道:“甯遠吳將軍,所部都是精卒,朝廷靠他爲北門鎖鑰,現方召見在京,皇親結識了他,就不要緊了。”田畹道:“你說的不就是甯遠總兵吳三桂麽?現在調升山海關總兵了。前兒在平臺召對,皇上寵愛得要不的,敕封他爲平西伯,並欽賜蟒袍玉帶、上方寶劍各種東西。此人果然是個英雄。”又笑向太君道:“太太,圓圓這妮子,眼力果然不錯。咱們交結了吳三桂,恁是什麽也都不怕了。”
說到這裏,忽又皺眉道:“我跟他雖在一朝做官,平素間素無來往,這會子忽跟他結起交情來,也恐他不願意呢?”圓圓道:“咱們家裏的女樂在這北京城裏,也是數一數二的了。吳將軍豔羨得很呢,你老人家去邀請時,只消說請他來賞鑒女樂,我曉得他一定喜歡的。”田畹沈吟不語。圓圓道:“皇親,你還有什麽不知道,晉朝的召季倫,歌姬舞女,起初從不肯借給人看,等到玉石俱焚時,他這金穀園,到底何會關注。”田畹聽了這幾句動魄驚心的話,不禁毛髮悚然,決然道:“你的話是,我就去邀請他,我就去邀請他。”一邊要冠帶,一邊傳呼提轎。
匆匆忙忙,乘著轎子去了。
不過一頓飯時光,就聽人喧馬嘶,鬧成一片。步聲雜遝,一個家人气喘吁吁奔進,報說:“平西伯爺駕到,老爺傳諭,叫姑娘們預備呢。”說畢,匆匆的就想走。太君叫住,問道:“客來了麽?”家人道:“來了,老爺陪著在東花廳待茶。我還要到廚房去,傳諭辦酒。還要叫小麽兒們點燈,還要叫他們開十年陳的竹葉青好酒。”話還未了,外面一片聲喊傳總管,那家人一邊應著,—邊道:“姑娘們快梳妝梳妝,更換更換衣裳,老爺性急,怕又要來催了。”說畢,匆匆而去。太君道:“也沒見過這麽慌亂,連回句話兒工夫也沒有。”隨向圓圓道:“你回房去梳妝罷,省得急腳鬼似的,一趟一趟來催。”圓圓笑道:“我就這麽著了,濃脂抹粉,怪沒趣味兒,還是家常裝束,隨隨便便,倒還不失天然豐潤。”太君道:“既然你歡喜這麽,就這麽也好。”一面命小丫頭,傳語各姬人,趕快理妝,小丫頭子應著去了。只見田畹急急走人,見了圓圓,詫道:“怎麽還不去更衣?”太君道:“她說就這麽了。”田畹皺眉道:“就這麽嗎?怕長白不喜歡呢!”圓圓聽了,桃腮上頓時烘起兩朵紅雲,連嗔帶笑地說道:“皇親,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,他是客,咱們是主人,天下那有客人強過主人的道理。喜歡不喜歡,由他罷了。”田畹忙道:“好好,不換衣服也好,你快快出來罷。”此時衆歌姬都已梳妝齊備,一個個明璫翠羽,華麗非凡。田畹道:“你們都伺候著,我去陪他進花園來。那酒席就叫擺在桂花廳罷。”道言未了,家人入報:“吳伯爺說,軍務緊急,不及久坐,就要告辭了。”田畹聽說,慌忙走了出去。一時總管進來向太君道:“吳伯爺被老爺留住了,伯爺手下的各位將爺,也被府裏清客讓在西花廳喝酒了。所有帶來的馬夫轎班,都教帳房賞發了銀錢,讓在廚房裏吃飯了。現在老爺就要陪吳伯爺進園子裏來了,請太太傳話姑娘們伺候著罷。
太太也該回避回避了。”太君道:“也是,我才吩咐過呢,正要回房去了。”隨向圓圓道:“圓圓,你就領她們桂花廳去罷!”說著,扶了小丫頭子,向上房而去。
這裏陳圓圓同衆歌姬,便似點水蜻蜒穿花蛺蝶,一陣風的吹到桂花廳。見楠木桌子上,玉杯象箸,都已陳設妥貼。楠木椅上,披著狐皮坐褥,火爐裏燒著獸炭,暖烘烘闔室生春,“北地嚴寒二月尚未解凍故也”。暗忖:怪道都說妃子家富貴,請這麽大客,酒筵都是咄嗟立辦,要是差一點子的人家,如何能夠。思想未已,家人報稱伯爺進來。擡頭瞧時,只見田畹陪著一位劍眉星眼虎步龍行的英雄進來,看去年紀不過三十五六,卻生得英姿颯爽,豪氣淩雲,比著舉步傴僂的田皇親,真是懸天隔地,大不相同。圓圓一雙瑩瑩的眼波,只注射在三桂身上,連田皇親如何按席,家人們如何上菜,如何斟酒,都沒的瞧見。直待田畹吩咐奏樂,同伴們扯她衣袖,方才覺著,於是跟著衆歌姬,調絲弄竹,奏起樂來。
三桂此時,也無心於酒,兩道電一般的眼光兒,射住了衆歌姬,不住地晶評衡量。只見這一個是豔影淩波,那一個是纖腰抱月,這個是梨頰嬌姿,不愧春風第一,那個是柳眉巧樣,何殊新月初三。看來看去,個個都是好的。忽見靠後一個談妝的,脂粉不施,衣裳雅素,那副逸秀的豐神,令人見了,真可撲去俗塵三斛。在群姬裏頭,宛如朗月明星,高懸天表,顯得兩旁列宿,都沒有光彩了。只見那人抱著個琵琶,側著身在那裏彈,慧心獨連,妙腕輕舒。忽如蕉雨鳴朱,忽如松風入室。
聽得三桂出了神,執見玉杯兒,呆呆的忘記了喝酒。田畹道:“長白,酒冷了,換一杯兒罷。”連說三遍,三桂才如夢初醒,瞿然道:“不用換得。老皇親,我問你,這位絕色女子,可就是陳圓圓姑娘?”田畹道:“是的。上月進獻給聖上,聖上沒有收納,暫時留在老夫家中。”三桂道:“國色無雙,洶足傾城傾國。老皇親擁著這樣的禍水,難道倒不懼怕麽?”說畢,狂笑不已。
家人送進邸報,田畹接來一看,頓時面色如土。三桂問是何事,田畹道:“都是警報,代州總兵周遇吉、真定總督徐標,兩道告急本章,都說賊勢非常利害。咳,長白,倘或一日寇臨城下,我這巨萬家資,如何?如何?”三桂遽道:“老皇親,如果能把陳圓圓姑娘贈給我,我吳三桂保護尊府,當比保護國家,還來得要緊,還來得盡力。老皇親,你意思怎樣?我吳某邊關上,現有雄兵十萬,猛將千員,你有了我這麽一支兵保護,就有十個李闖,也可高枕無憂了。老皇親,你心中到底怎樣?”田畹此時心慌意急,隨口道:“那總可以商量,總可以商量。”三桂急忙起身,向田畹深深一恭道:“這麽,拜賜厚恩,我就要告辭了。”慌得田畹還禮不叠。三桂隨向手下人道:“擡我的暖轎進來,就請陳姑娘上轎。”從來說天子三宣,將軍一令。一聲吩咐,暖轎早已擡進。三桂笑向圓圓道:“如今咱們是一家人了。拜辭老皇親,咱們走罷。”正是:小姑無郎,偏懷贈芍;使君有婦,更欲征蘭。喜英雄之人彀,求我婚姻;懼福慧之難全,爲郎憔悴。
當下陳圓圓辭別了田畹,竟情情願願坐進了暖轎,三桂親自押著,只向田畹說得“再會”兩個字,簇擁著一陣風似的去了。
這一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,把個田皇親驚得目瞪口呆,半晌說不出活。且住,這陳圓圓在田府中,恩養了好多時,怎麽一言之下,竟就情情願願,跟著三桂去了?原來圓圓原是蘇州妓院裏出身,在院子裏時,三桂也曾慕名來訪。一笑鍾情,三生訂約。因爲邊疆多事,沒有遂得嫁娶的志願。後來鴇母貪了田皇親重幣,就把她賣入田府中。正是:紅豆吟成,春迸相思之淚;軍門盼斷,秋回臨去之波。圓圓在田府裏頭,沒一刻不思念三桂呢!趁皇親遑急當兒,就設了個脫身妙計,把身子脫卸了出來。可憐老皇親蒙在鼓兒裏,一點影兒也沒有知道。
卻說三桂劫娶圓圓到家,就令拜見了大老爺吳襄,並太夫人、夫人等。吳襄詢知其事,驚道:“你膽子這麽大,這件事,皇上聞知,還當了得!”三桂意思,原要帶圓圓去邊關的,現在見父親這麽說了,隨道:“這麽著罷,把她留在家裏,我先到邊上去,就有風波,也沒甚把柄。等過幾時再來接她,如何?”吳襄道:“這還像句話。”次日,三桂就到任去了。
三桂一去,李闖就來,北京城一破,帝後殉了難,城中大亂。文武各大臣,殉節的殉節,投降的投降。李闖久聞圓圓美麗,一破城,就向吳襄索取圓圓。吳襄不敢違拗,只得把圓圓獻上。李闖大喜,命圓圓歌曲。圓圓曼聲婉歌,唱的都是昆腔吳曲,一字數轉,一轉數音,柔和雍穆,不愧爲雅頌正音。無奈李闖是陝西人,聽了不懂,皺眉道:“臉兒生的這麽標致,曲兒唱的這麽難聽,這是什麽緣故?”隨教不必唱了,一面傳陝西婆娘,唱秦腔,李闖拍著掌附和。那幾個陝西婆娘,直著嗓子喊唱,脖子裏青筋,都一條條暴起來,唱得聲情激越,淒楚異常。李闖非常得意,問圓圓道:“美人兒,你聽咱們的曲兒怎樣?”圓圓道:“此曲只應天上有,人間哪得幾回聞。”
李闖樂極,就把圓圓收入後宮,寵倖無比。
這時,城裏頭勳戚富豪,都被闖軍抄掠盡淨,那田皇親自然也在其中。田畹見圓圓得著寵倖,吳襄全家無恙,心裏不勝忿恨。遂百計千方,鑽頭覓縫,找出了一條路子來,認識了李闖的心腹人牛金星。田畹向金星道:“吳襄的兒子三桂身擁重兵,現在山海關,此人不降,怕爲新朝心腹大患。”牛金星就把此言告訴了李闖。李闖道:“要他歸順,也很容易。”遂令把吳襄全家,通通拿住,逼令寫信喚三桂投降。吳襄被逼不過,只得寫了一封親筆書信。李闖就派降將唐通,齎了書信,帶銀四萬,前往山海關招降。隨派部將率兵二萬,趕往守關,並征召三桂進京。唐通到了山海關,三桂接著,問明來意。唐通交出吳襄書信,三桂拆開瞧時,只見上寫道:父字,三兒收目。汝以君恩特簡,得專閫任,非真累戰功歷年歲也。不過強敵在前,非有異恩激動,不足誘致,此管子所以行素賞之計。而漢高一見韓彭,即予重任,蓋類此也。今汝徒飭軍容,徘徊觀望,使李兵長驅直入,既無批吭搗虛之謀,復乏形格勢禁之力。事機已去,天命難回。吾君已逝,而父須臾。嗚呼!識時勢者亦可以知變計矣。昔徐元直棄漢歸魏,不爲不忠;子胥違楚適吳,不爲不孝。然以二者揆之,爲子胥難,爲元直易。我爲爾計,不若反手銜壁,負鑽輿棺,及今早降,不失通侯之賞,而猶全孝子之名。萬一徒恃憤驕,全無節制,主客之勢既殊,衆寡之形不敵,頓甲堅城,一朝殲盡,使爾父無辜,並受戮辱,身名俱喪,臣予均失,不亦大可痛哉!語云:知予者莫若父,吾不能爲趙奢,而爾殆有疑於括也。故爲爾計,至屬至屬。
三桂瞧畢,沈吟不語。唐通竭力稱說李闖如何仰幕,吳襄如何盼望,並降後如何如何富貴,滔滔滾滾,說一個不已。三桂道:“我吳某是個血性男子,富貴功名,並不在我心上。倒是老父在那裏,我要不降,就害了老父的性命。說不得只好耽著個惡名,暫時屈一屈節了。但願老父無恙,我就奉身告退,擇一塊清淨地方,陪著老父,騎驢湖上,嘯傲煙霞,快活過下半世,於願足矣。”說畢,隨即升堂擊鼓,集聚衆將,把降順的大意,申說一番。衆將自然沒甚話講。
次日,李闖派來的守關將官,恰恰行到。三桂把一行關務交卸清楚,簡率了精銳七千,同著唐通晝夜趕進京來,朝見李闖。這日,行到渠州地界,碰見了家人吳良。三桂喚他進帳,問道:“咱們家裏頭,都安全麽?”吳良見問,兩淚雙流,哭訴道:“家中財産,都被查抄了去。”三桂笑向衆將道:“你們瞧這小麽兒,這麽的不解事,這一點子小事,也經得這麽的悲泣,我一到就要發還的。”又問:“太老爺、太夫人都無恙麽?”吳良道:“告訴不得老爺,太老爺、太夫人、夫人都被捉去禁在牢裏呢。”三桂笑道:“那也不妨,我一到,馬上就會釋放的。”吳良道:“但願依老爺金口,能夠如此最好。”
三桂道:“你路上辛苦了,後營歇歇去罷。”吳良叩謝,才待起行,三桂忽又想起一事,喊住問道:“我那人兒怎樣了?”
吳良重又站住,回道:“老爺問的可就是陳圓圓姑娘?”三桂急道:“是陳姑娘。陳姑娘怎樣了?”吳良道:“陳姑娘倒很安全,現在宮裏頭,新皇帝把她寵得要不得。”三桂不聽則已,一聽時直怒得雙睛突露,須髯奮張,頓足道:“大丈夫不能保護一個女子,還有甚臉站在世界上做人!”叱令左右:“把賊使唐通斬訖報來。”參將馮有威諫道:“殺了來使,令賊知所防備。不如先率精銳,襲破關城,本軍有了根據地方,再行圖謀進龋”三桂道:“你這話很對,就照你的法兒行。我方寸已亂,恁是一肚子神謀妙算,這會子再也想不出一點兒。”當時傳下暗號,大小三軍一齊回馬,趕到山海關。只一鼓便襲破了關城,守將負傷逃遁。三桂與衆將刑牲告天,歃血結盟。一面派副將楊坤、遊擊郭雲龍往清國求救;一面復書絕父,其辭道:不孝兒三桂稟復父親大人膝下:兒以父蔭,熟聞義訓,得待罪戎行,日夜勵志,冀得一當以酬聖眷屬。邊警方急,寧遠巨鎮,爲國門戶,淪陷幾盡。兒方力圖恢復,以爲李賊猖獗,不久即當撲滅,恐往返道路,坐失事機。不意我國無人,望風而靡。吾父督理禦營,勢非小弱,巍巍百雉,何至一二日內,便已失墜?使兒卷甲赴闕。事已後期,可悲可恨。側聞聖上宴駕,臣民僇辱,不勝眥裂。猶意我父,素負忠義,大勢雖去,猶當奮椎一擊,誓不俱生。否則刎勁闕下,以殉國難,使兒縞素號慟,仗甲復仇,不濟則以死繼之,豈非忠孝媲美乎!何乃隱忍偷生,甘心非義,既無孝寬禦寇之才,復愧平原罵賊之勇。
夫無直荏,苒爲母罪人,王陵、趙苞二公,並著英烈。我父嚄唶宿將,矯矯王臣,反愧中幗女子。父既不能爲忠臣,兒安能爲孝子乎?兒與父訣,請自今日。父不早圖,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,三桂不顧也。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日,不孝兒三桂百拜。
那封復書,就叫唐通送到北京去。欲知李闖接到此信後,有何舉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 吳三桂大戰一片石 攝政王安抵北京城
卻說唐通齎了三桂復書,回到北京,呈于李闖。李闖大怒,立命把降臣陳演、魏藻德、朱純臣等六十多人,押赴東華門外斬首,一面起兵二十萬,下令親征。皇太子與吳襄,放在京裏恐有意外,派人監著,同赴前敵。早有流星探馬報知三桂。三桂向衆將道:“咱們這會子,勢成騎虎,說不得大家都要辛苦一點子了。”馮有威道:“滿洲人答應幫助咱們,咱們有了這樣的好幫手,還伯什麽。”三桂道:“那倒不然,從來說夷情叵測,怎知他懷的是什麽意思?咱們究竟原要靠著自己。不過有了幫手,自己膽子壯一點子罷了。”說著,流星探馬又報,滿洲國懾政王親率三路大軍,前來相救。孔、耿、尚三漢將,率著漢軍,齎著紅夷大炮爲前路,豫親王多鐸、英親王阿濟格爲中路,攝政王親統馬步各軍爲後路。三桂聽了,心下稍慰。
從此流星探馬,接二連三,探報的都是緊急軍信。闖軍前鋒,離此三百里了,二百里了,一百五十裏了。三桂下令,叫于關外紮幾座虛營,把關裏百姓驅入營中,充當軍士。卻把精軍銳卒,盡挑上關,登陴固守。恰恰佈置妥貼,傳報闖軍大至。三桂登關西望,塵頭起處,闖軍像江湖海浪一般,推湧將來,關外那座虛營頓時間踏爲平地。關上見了,無不變色。三桂下關,聚集衆將,商議抵敵方法。忽報關城被圍,從一片石起,直到羅城,儘是闖軍,東西兩路都被截斷。三桂向衆將作揖道:“今日的事情,總要諸位盡力了。請諸位不必看三桂分上,且看‘忠義’兩個字分上。”說著,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樣子。馮有威拔劍在手,慷慨發言道:“國家豢養我們,爲的是什麽?
今兒的事情,誰要不聽主帥命令,我就同他拼一拼。”說畢,橫目四顧,大有尋人欲鬥之勢。於是,衆將齊聲應諾。三桂下令出隊,炮聲起處,關門大開,六七十員上將,跨著怒馬,執著武器,簇擁著三桂,風一般馳下關來。從來說一人拼命,萬夫莫擋。吳三桂這支人馬,是拼了命來的,排山倒海,聲勢非凡。無奈李闖手下,都是積年老將,百戰餘生。沙場見慣長征,雲陣何妨酣戰。恁你左沖右突,竟如銅牆鐵壁,一動都沒有動。
李闖立馬高岡,揚旗指揮,闖軍蜂蒸蟻聚,把三桂困在中心。
這時,山海關外,喊殺聲、馬蹄聲、鼓角聲、弓弦聲、兵器碰撞聲,合著天上的風聲、山谷的回聲,鬧成一片,簡直是天摧地陷,嶽撼山搖。從早晨直殺到暮晚,方才收兵休戰。衆將沒一個不汗透重衣,腿臂麻木的。解開戰袍,有重傷的,也有輕傷的。三桂立傳傷科大夫,與衆將裹創醫治,自己戰袍也不卸,親往各營撫慰看視,衆將於是無不感泣。
當夜接到軍報,知道滿洲兵已到,紮營在歡喜嶺上。三桂立命中軍官,把此信傳知衆軍。衆軍聽得救兵已到,頓時喜氣洋溢,一個個膽子都壯起來。次日黎明,關城下萬衆喧呼,斫牆鑿壁之聲,劈撲震耳。守關將士飛報闖軍又來攻城了。原來李闖攻城,不用雲梯沖石的方法,他新想出兩種奇巧法子:專令甲士鑿取城磚,取掉城磚,跟手穿掘窟穴,衆軍士持著畚鍤,次第傳土而出。每隔三五步,留一根土柱,等到窟穴鑿成,縛一極粗極粗麻繩在竽土柱上,幾萬軍士曳垣一呼,土柱一折,城子就崩掉了。再有一法,穿掘了窟穴,把火藥埋藏其中,火燃藥發,城子也要崩掉的。這兩個法子,三桂久已聞名,不料今兒挨到自己地界上來,如何不懼?當下就向衆將道:“滿洲兵駐在歡喜嶺上,哪位前去催一催?闖軍軍勢浩大,總要俟合了兵才好抵敵。”三桂侄子吳國貴起身道:“我願殺出重圍,歡喜嶺那裏去一遭。”三桂大喜,寫下書信。國貴選了二百精銳,開關大呼,殺開一條血路,奔向滿營而去。國貴跨韻是關東名馬,只一個時辰,早已回轉本關。三桂問起情形,國貴道:“我看滿洲兵不很可靠,那多爾袞聽了咱們危急情形,竟如沒事人似的,嘴裏雖然答應得很好,卻一味喝酒唱曲,並沒有像發兵的樣子。”三桂驚道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國貴道:“敢怕是乘勢打劫,先要咱們投降麽?”三桂道:“我再派人下一封書,說明打退了李闖,就投降他。”馮有威接語道:“這話很對。主帥就寫信,我替你走一趟罷。”馮有威去後,多爾袞依舊沒有派兵來。三桂急甚,當下接二連三,連下了八回告急信,派了八回專使,攝政王才鳴鼓吹角,慢慢發動人馬。
三桂登關眺望,瞧見大清國旗號,喜向部下道:“這會子咱們才有了命了。”副將夏登仕道:“咱們有了命,怕明朝江山,從此沒了命了。李闖雖然不好,究竟是明朝人呢。”三桂怒道:“夏協台,你甘願降賊麽?我吳三桂沒有把江山送給李闖,情顧送給滿洲人。從來說君父之仇,不共戴天,我吳三桂是血性男子呢。”說著時,滿洲人馬將次到關。三桂傳令開關,親自提槍跨馬,率一支人馬,沖出重圍,迎著滿洲兵通名上去。
滿軍前鋒,是孔、耿、尚三漢將。孔有德道:“攝政王車駕在後面呢。你把兵器除掉了,我派人陪你去見。”三桂應諾,有德就派一個參領,陪三桂到大隊去。這裏鳴著鼓角,不停步地進發,三桂跟隨著參領,雙馬並進。先見過中隊英、豫兩親王,又行一會子,才見繡旗招展,一簇人馬緩緩而來,步武嚴肅,行列整齊,馬步各軍,雖個個像生龍活虎,卻刀斬斧切,一點兒沒有見差。參領通:“這就是王爺大隊了。”三桂慌忙下馬,候于路側。參領上去回過,一時傳說“王爺請見!”三桂隨著參領,步行而前。直到中軍,見多爾袞早與一衆紅頂黃褂的親王大臣,駐馬而待。三桂就在馬前拜將下去,嘴裏稱說:“亡國孤臣吳三桂跪迎王爺虎駕。”多爾袞忙欲下馬,猶未下馬,滿面春風地問:“叢就是平西伯麽?”又嗔怪著參領:“還不給我扶住了。”三桂已在地下,拜了數拜。多爾袞笑道:“再不想咱們兩個人,會在這裏相見。”三桂哭訴李闖殘暴情形,又稱述自己志願,欲爲崇禎報仇。多爾袞道:“足見貴爵忠義。
本國興兵,也無非爲這‘忠義’兩個字。”左右大臣,就請三桂剃發。三桂沈吟不語。就聽多爾袞吩咐道:“你們快扶吳伯爺後營去,好好兒伺候。”左右答應一聲,扶著三桂去了。霎時出來,已剃了雪白的頭,梳了精光的辮,宛然滿洲人了,不過身上依舊穿著明朝衣服。多爾袞執著三桂手笑道:“如今咱們是一家人了。”三桂謝道:“這都是王爺的恩典。”多爾袞道:“等李闖的事情辦完,也封你爲王爵,那時咱們兩人,就並肩兒了。”此時從人早把三桂坐騎拉上,多爾袞賜三桂上了馬,與自己並轡偕行,一路攀話,詢問些關中形勢,探聽些爭戰情形。
一時行到,那攻城的闖軍,早被前兩隊滿兵殺退,因此關外倒靜蕩蕩地。吳國貴、馮有威等開關迎接。三桂陪多爾袞進了關,就召集部將,唱名參謁。一面宰殺烏牛白馬,祭告天地。
國貴捧著血盆,向衆將道:“大清國代咱們討賊,代咱們皇帝報仇,就是咱們的大恩人,不服大恩人,就是不服本國,就是目無君上。主帥已經投降了,咱們大家,應跟主帥一塊兒降順,願意的請上來歃血。”馮有威接語道:“誰要不答應,我就跟誰拼命。”衆將於是齊聲答應,一個個上來。歃畢,隨即出貼告示,令軍民剃發。那告示上面,把崇禎年號,一筆抹倒,大書著大清順治元年四月的正朔。部署才畢,守關軍土飛報,闖軍在排陣了。多爾袞率同衆將,登關一望,見闖軍排成一字長蛇陣,從北山山麓起,直到海濱,足有三五裏長。人人勇健,個個英雄。李闖銀盔金甲,張著黃蓋,跨著駿馬,在山岡上正指揮部衆呢。多爾袞向衆人道:“賊勢這麽利害,咱們開仗,倒要小心一點子。”衆人應諾。多爾袞隨即升帳發令,教吳三桂盡率本部人馬,攻闖軍陣的右面;阿濟格、多鐸、孔、耿、尚三將率領北來諸軍,攻闖軍陣的左面;自己留著少些人馬,守關觀戰。
軍號吹起,人馬一齊發動,像雁陣般分向兩翼,包抄而前。
戰鼓擂得爆竹一般地急,人馬跟著鼓聲,如潮前進。走得沙塵蔽天,日色無光。一會子兩軍遇著,就開起仗來。槍挑箭射,鬥得異常利害。只見山岡上令旗動處,闖軍四面包抄,早把吳三桂一軍,圍了三五重。三桂率著部下,大呼沖蕩,山鳴谷應,震得關城都翕翕欲動。多爾袞不覺看得呆了,霎時天起大風,豁喇喇豁喇喇把地上黃沙,盡都刮起。關外數十裏地方,霧騰騰地,也辨不出哪一軍是闖軍,哪一軍是清軍。多爾袞跺腳道:“糟了!糟了!照這個樣子,咱們不是自己殺自己了麽?”左右道:“風在小下去了,王爺你瞧,那邊一支高扯白旗的人馬,不就是咱們英、豫二王的鐵騎麽?”多爾袞依著所指看去,果見英、豫二王,率著鐵騎,從三桂陣右,直沖向敵陣中堅處去。
風發潮湧,所向披靡。多爾袞喜道:“恁賊子如何強悍,也總要吃不住了。”左右道:“王爺你瞧,賊軍陣勢不是已經動了麽,怕就要敗下去了。”多爾袞見闖軍陣果被滿軍衝動,再望到山岡上,見李闖的麾蓋,不知哪里去了。這時,戰場上人喧馬嘶,鬧成一片。闖衆大敗,爭先逃遁,勢若瓦解土崩。滿漢各軍整隊追襲,直殺到四十裏開外。多爾袞傳下號令:叫吳三桂北追李闖,自己親統各軍,隨後接應。三桂此時心雄膽壯,督率本部人馬,星夜賓士,所過各處,都張貼下順治元年的安民榜文。
這日,行到北京地界,前鋒報說賊衆已閉城堅守。三桂下令安營。安營才畢,忽報李賊在城上,請伯爺答話,三桂挾弓負箭,率領諸將,直到城下。卻不見李闖,只見數員闖軍戰將,挾著吳襄,並老母妻子等共三十多名,高高的站在雉堞裏頭。
吳襄夫婦一見兒子,吳夫人一見丈夫,都不覺放聲痛哭道:“合家子性命,都在你一個兒身上,你就降了罷。你降了,全家骨肉,依舊團聚;你要是不肯降,我們性命都休了。”這幾句話,說得非常淒慘,城下軍士聽了,無不心傷淚落。回看三桂,卻見他沈著臉,一聲兒不言語。忽地抽一支箭,搭在弦上,向城上射去,挾著吳襄的那員闖軍部將,應弦而倒。呼呼呼,一連幾箭,真是箭無虛發。這幾名闖軍戰將,一個個射得倒摧下去。吳襄在城上著急道:“你不降也罷了,射死賊將,不是激怒李闖,逼取我老命麽?”三桂射死闖軍戰將,傳令軍士攻城。
一聲令下,石條雲梯,一齊動手。才追得三五下,城上刀光閃爍,吳襄並眷口三十多名,盡作了刀頭之鬼,血淋淋人頭,一顆顆號令吊挂起來。三桂一見,頓從馬上直跌下地,昏絕過去,不省人事。左右攙扶回營,灌救了半天,方漸漸醒轉,捶胸頓足,痛哭不已。恰好滿洲大隊兵馬趕到,三桂哭訴情形,多爾袞安慰了一番,隨道:“咱們打破了這座城子,捉住了李賊,將軍的家仇國恨,就都可以報了。”三桂謝過,忽報城中火起,九門大開,闖軍部衆捆著金寶,擄著婦女,竄出平則門,逃向西安去了。多爾袞傳令進城。三桂道:“闖賊與我,勢不兩立。
臣情願督率精銳,親往追他。”多爾袞道:“從來說窮寇莫追,走了就丟開手罷了。”三桂道:“闖賊害我故君,殺我父母,君父大仇,豈肯輕輕放過?”說畢,痛哭不已。多爾袞道:“這是忠孝的勾當,我如何好阻止你。只有一句話吩咐你,此去須要看光景做事,追得著果然沒什麽說,追不著也就丟開手,不定管是要追著他。”三桂應諾。回到本營,一麵點選人馬,一面喚部將馮有威囑咐道:“你跟隨攝政王人城安民,乘便替我搜訪一個人蹤迹,倘然訪得,切不可難爲他,快快飛馬報我,自有重謝。”馮有威道:“主帥將令,自無不遵。但不知要搜訪的是誰。”三桂附耳說了三五語,有威領命去訖。三桂就領大小三軍,拔營前進。
這日行到絳州地界,正在安營造飯,忽報北京馮將軍飛騎報喜。三桂傳進來使,那人見了三桂,叩頭兒賀喜,隨道:“陳圓圓姑娘已經訪得,馮將軍派了十名使女,就在主帥舊府裏頭供養,前後門都派有護兵守衛,閒雜人等概不能夠出入。”
三桂喜道:“馮有威真能幹,別人做不到的事,他總無有辦不到。”又向來使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在馮將軍部下,當什麽職司?你路上辛苦了!還沒有吃飯麽?我這裏就要開飯了,你等等咱們一塊兒吃了罷。”那人見三桂這麽的寵待,倒弄得跼蹐無地起來,應又不敢,不應又不敢。三桂覺著,忙道:“不要緊,你儘管坐下來,我因爲要知道北京近日情形,要問你幾句話,坐下來好談。”那人才告了罪,坐著半個凳子。三桂先問滿洲人進了城,有何舉動,然後漸漸問到家事。那人道:“韃子做事,倒很大方呢,一進城就令撲滅各處的火,然後出示安民,一點子沒有騷擾。闖賊臨走時,五鳳樓、宮殿、太廟以及九城門城樓,通通放了把火,燒得滿城通紅。所有庫藏各金銀,大內各器皿,先幾天叫銀匠熔爲大磚,刻著個孔兒,用繩子穿了,戴在騾馬背上,悉數帶了去。韃王倒也並不在心上,向臣下道:‘咱們進來,無非爲救這幾個百姓。’倒還下令爲崇禎皇帝發喪,叫臣民舉哀三天,韃王還親自去祭拜呢。”三桂道:“京裏是平靜了?”那人道:“起初幾天亂得很,人民都忙著搜殺賊黨。現在韃王下了一個令,說剃發的就不是賊子,所以現在京中沒一個人不剃發,事情也平靜了。”三桂又問陳圓圓如何找著的。欲知那人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羽檄傳來南都立主 彩雲飛去北國迎鑾
卻說吳三桂駐師絳州,得著陳圓圓訪得的喜報,快活得忘了形,托了使人,同席閒談,要勾探圓圓的始末緣由。原來李闖大敗回京,原要把圓圓與吳襄眷屬一同斬首。這個消息,傳到圓圓耳朵裏,依舊談笑自如。李闖聞知,非常驚詫,遂喊來問道:“我要殺你,你知道麽?”圓圓道:“知道的。”李闖道:“你難道竟不怕死麽?”圓圓道:“那是大王的恩典成全我,我還感戴不盡,如何還敢怕?只是替大王一面著想,未免有點兒不值。”李闖道:“我殺你怎麽倒又有價值?你且說出這種道理來。”圓圓道:“大王前回派人到山海關招降,吳將軍不是已經降了麽。”李闖點頭道:“不錯,已經降了。”圓圓道:“後來怎麽又反叛呢?”李狗道:“那個倒不仔細,光景聽了滿洲人指使麽。”圓圓搖頭道:“韃子倒並不曾指使,吳將軍興兵,爲的就爲大王面前一個人。”李闖道:“誰呀?
敢是就爲你麽?”圓圓道:“吳將軍興兵,聽說就爲的是我。
現在大王殺了我,我果然不值什麽。但恐吳將軍與大王從此結下死仇,一輩子不肯幹休。大王爲了我這麽一個人,結著這麽一個利害的仇家,豈不是不值?”李闖道:“你的話很有道理,我不殺你了,帶你同到陝西去,你願意不願意?”圓圓道:“那就是我的福氣了。但怕吳將軍爲了我窮追不已,大王反又要受累。”李闖道:“依你便怎麽樣?”圓圓道:“爲大王計算,還是把我留在京裏的好,吳將軍得著了我,他心裏自然歡喜。
我趁他歡喜當兒就可以說的,他不要來追襲,這麽大王就好安安穩穩平抵西安了。”李闖道:“依便依你,只是太便宜了你們。”圓圓道:“我也無非爲大王呢。大王要是敵得過吳將軍,殺我也好,留我也好,就我總沒有不依從的。”李闖於是把圓圓留在京裏。清兵進京,馮有威幫著安民,無意之間,竟搜訪著了,就專差走報三桂。當下那使人就揀自己知道的回稟了三桂。三桂大喜。中軍官人稟:“人馬歇息已滿三時,請伯帥發令前進。”三桂聽了,一聲兒不言語。中軍官站了半天,不見發落,只得彎著腰,又請一遍。三桂道:“誰叫你來催問?我是三軍的主帥,要行要止,難道自己不會發令,倒要你這中軍官費神不成?”中軍官無端碰了一個釘子,不敢回駁,逼住身子,連應幾個“是”,慢慢地退出帳去。三桂忽地想起一事,向帳外叫中軍回來。帳外護軍,一片聲地傳著。中軍官忙轉回來,垂手侍立,聽候發令。三桂道:“咱們沒有起馬時,攝政王原教不要追趕。現在賊子已過潼關,那地方險不過,衆將士辛苦了好多。時人縱不乏,馬也要歇息歇息,我想還是回京,將息幾時的好。你出去就傳我令,人兒卸甲,馬兒回首,一齊拔寨回京了。”三桂說一聲,中軍官應一聲“是。”此令一下,合營將士都有些疑心。只是主帥軍令,不敢違拗,只得收拾起行。
一到北京,安頓了軍馬,三桂穿著行裝,人謁多爾袞。多爾袞道:“正要發令召你,你倒回來了。”三桂問:“有何大事?多爾袞道:“史可法是什麽人?你可知道?”三桂道:“史可法字憲之,號道鄰,祥符人氏,崇禎戊科進士,現官南京兵部尚書。王爺問及他,敢是他也投順我朝了麽?”多爾袞道:“投順了倒就好了。他現在與高宏圖、馬土英等,擁立福王朱由崧爲皇帝,建元宏光,定都金陵。長江一帶以及湖廣兩粵,都聽他的號召。這件事情,你看如何處置?再不然,我耗費了這許多錢糧,勞了這許多人馬,好容易取得的錦繡江山,依舊雙手捧還朱姓子孫不成?”三桂正欲答話,靴聲響處,內監報說范閣老進來。只見范文程傴樓而入,請過安,多爾袞問他有甚事幹。文程彎下身子,就在靴統裏取出一卷子紙,向多爾袞道:“回王爺,南朝派人四處散佈檄文,北京城裏,也散了好多張呢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是搖惑人心的勾當,那還了得!你念給我聽聽,上面講的是什麽話兒。”文程應了一聲“是,”展開那紙,朗聲念道:嗚呼!故老有未經之變,禾黍傷心,普天同不共之仇。戈矛指發,壯士白衣冠。易水精通虹日,相君素車馬,錢塘怒擊江濤。嗚呼!三月望後之報,此後盤古而蝕日月者也。昔我太祖高皇帝,手挽三辰之軸,一掃腥膻,身鍾二曜之英,雙驅誠諒,歷年二百八紀,何人不沐皇恩?傳世一十五朝,寰海盡行統曆。迨我皇上禦宇,十有七年於茲矣。始政誅璫,獨勵震霆作鼓;頻年禦敵,鹹持宵旱爲衣。九邊寒暑,幾警呼、庚呼、癸之嗟;萬姓啼號,時切已溺、已饑之痛。雖舉朝肉食之多鄙,而一人辰極之未遷,遽至覆甌,有何失序?嗚呼!即爾紛然造逆之輩,疇無累世休養之恩,乃者焰逼神京,九廟不獲安其主,腥流宮寢,先帝不得正其終,罪極海山,貫知已滿,慘深天地,誓豈共生。嗚呼!誰秉國成,詎無封事,門戶膏肓,河北賊置之不問。藩籬破壞,大將軍置若罔聞。開門納叛,皆觀軍容使者之流;賣主投降,盡宏文館學士之輩。乞歸便雲有恥,徒死即系忠臣,此則卻運真遭陽九百六之爻,而凡民普值柱折維裂之會矣。安祿山以番將代漢將,帳中豬早抽刀;李希烈自汴州奔蔡州,丸內鴆先進毒。鳳既於斬京口,剖屍之謬安逃?景亦斃於舟中,跛足之凶終盡,無強不折,有逆必誅,又況漢德猶存,周曆末過,赤眉銅馬,適開光武之中興。夷羿逢蒙,難免少康之並僇。臣子心存報主,春秋義大復仇,業賴社稷之靈,九人已推重耳。誠憤漢賊之並,六軍必出祁山。嗚呼!遷迹金人,亦下銅盤之淚;隨班舞馬,猶嘶玉升之魂。矧具鬚眉,且叨簪紱,身家非吾有,總屬君恩,寢食豈能安?務伸國恥,握拳透爪,氣吞一路鼙。齧齒穿斷,聲斷五更鼓角,共灑申包胥之淚,誓焚百里視之舟。所幸澤綱張翼宗之旗。協恭在位,願加恂禹,挾興漢之鉞,磨厲以須二三子,何患無君。金陵成尊正朔,千八國不期大會,江左賴有夷吾。莫非王士,莫非王臣,吾請敵王所愾;豈曰同袍,豈曰同澤,成歌與子同仇。聚神州赤縣之心,直窮巢穴;抒孝子忠臣之憤,殲厥渠魁。班馬葉乎北風,旗常紀於南極。以赤子而扶神鼎,事在人爲,即白衣而效前籌,君不我負。一洗攙槍晦蝕,日月重光;再開帶礪山河,朝廷不校海內共扶正氣,神明鑒此血誠。謹檄。
文程念畢,又按照文義解說了一遍。多爾袞道:“專講李闖的壞話,總算沒有講著咱們,盡他去就是了。”文程道:“‘金陵鹹尊正朔,江左賴有夷吾’。這幾句話兒,就怕降順諸臣,因此生有二心呢。”多爾袞聽了,點頭道:“你這慮也很有道理。”說著,就舉目向三桂一瞧,嚇得三桂流了一背的汗,連忙搶步請了一個安,道:“王爺明鑒,微臣可不敢,微臣可不敢。”多爾袞笑道:“長白,你是個忠孝的人,怎會幹這種事情,我很信得過你,你放心就是了。”隨道:“歸順時,我原許過你王封。一片石那回事,你的功勞也不校現在就封你做親王。那名號兒我一時間也想不起,崇禎封你是平西伯,現在就叫平西王罷。那龍封誥命,我叫范老頭寫好了,再給你罷。”三桂跪下叩頭道:“朝廷如此恩典,叫三桂碎骨粉身,也難報答。”謝過恩,又獻計道:“南中立君,都爲關內沒有主子的緣故。依三桂愚意,最好迎駕入關,或是另設別法,總要絕掉關內人的巴望心思才好。”多爾袞道:“迎駕入關,果然是好法子。你說另設別法,這別法如何另設呢?講來。”三桂碰頭道:“微臣該死,不敢上陳。”多爾袞道:“你安著什麽心思,爲甚不肯講?”三桂見多爾袞見疑,忙道:“微臣私意,王爺德高望重,做了中國主子,中國百姓就有福氣了。”多爾袞大笑道:“我要是愛做皇帝,也等不到這會子了”,隨道:“你路上辛苦了,家去歇歇罷!”三桂回到家裏,作合自天,好述乍詠,與陳圓圓兩個恩愛纏綿,自不必說。過了幾天,少不得替吳襄開喪受吊,車來馬去,客送賓迎,那種熱鬧情形,我也無暇去描寫它。
且說多爾袞得著南中立君消息,心下萬分不快,每日聚了多鐸、阿濟格、范文程等幾個心腹人,商議處置妙法。多鐸道:“諒幾個書癲子,於得出什麽事,給我二萬精兵,江南去玩一趟,包管掃得一個也不剩。”多爾袞道:“咱們才到關內,北方百姓,也未必是真心降服,兵馬一調開,怕就有意外事情。
再者李闖沒有滅掉,也是樁禍事。”范文程道:“大軍南征,闖賊定然乘虛而入。依臣愚計,不如寫封信南中去,把史可法等幾個人物,通通招安了。如果辦得到,也免得舉動刀兵。一面就聽吳三桂法子,持派專員,到奉天恭迎皇太后皇上聖駕。”多爾袞道:“那招降信你就寫罷!”文程應諾,自去寫信。
多爾袞就命阿濟格爲迎鑾大臣,孔有德、尚可喜爲副大臣,即日起身,回盛京迎駕。此時文程招降信已經寫好,呈與多爾袞,多爾袞令他念道:道鄰先生執事:予向在瀋陽,即知燕京物望,咸推司馬。
後入關破賊,得與都人士相接,識介弟于清班,會托其手勒平安。拳致衷緒,未審以何時得達。比聞道路紛紛,多謂金陵有自立者。夫君父之仇,不共戴天,春秋之義,有賊不討,則故君不得書葬,新君不得書即位。所以防亂臣賊子,法至嚴也。
闖賊李自成,稱兵犯闕,手毒君親,關內臣民,不聞加遺一矢。
平西王吳三桂,介在東陲,獨效包胥之哭,朝廷惑其忠義,念累世之宿好,棄近日之小嫌,爰整貔貅,驅除狗鼠。入京之日,首崇懷宗帝後諡號,卜葬山陵,悉如典禮。親郡王將軍以下,一仍故封,不加改削。勳戚文武諸臣,成在朝列,恩禮有加。
耕市不驚,秋毫無擾。方擬秋高氣爽,遣將西征;傳檄江南,聊兵河朔,陳師鞠旅,戳力同心,報乃君國之仇,影我朝廷之德。豈意南州諸君子,苟安旦夕,弗審事機,聊慕虛名,頓忘實害,予甚惑之。國家之撫定燕都,乃得之於闖賊,非取之於明朝也。賊毀明朝之廟主,辱及先人,我國家不憚征繕之勞,悉索敝賦,代爲雪恥。孝子仁人,當如何感恩圖報?茲乃乘逆寇稽誅,王師暫息,遂欲雄據江南,坐享漁人之利,將諸情理,豈可謂平?將以天塹不能飛渡,投鞭不足斷流耶?夫闖賊但爲明朝祟耳,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。徒以薄海同仇,特伸大義,今若擁號稱尊,便是天有二日,儼爲勍敵。予將簡西行之銳,轉旆東征,且擬釋彼重誅,命爲前導。夫以中華全力,受制潢池,而欲以江左一隅,兼支大國,勝負之數,無待著龜矣。予聞君子之愛人也以德,細人則以姑息。諸君子果識時知命,篤念故主,厚愛賢王,宜勸令削號歸藩,永綏福祿。朝廷當待以虞賓,統承禮物,帶礪山河,位在諸王侯上。庶不負朝廷伸義討賊,興滅繼絕之初心。至南州群彥,翩然來儀,則爾公爾侯,列爵分土,有平西之典例在,惟執事實圖利之。晚近士大夫,好高樹名義,而不顧國家之急,每有大事,輒同築舍。昔宋人議論未定,兵已渡河,可爲殷鑿。先生領袖名流,主持詭計,必能深維終始。寧忍隨俗浮沈,取捨從違,應早審定。兵行在即,可西可東,南國安危,在此一舉。願諸君子同以討賊爲心,毋貪一身瞬息之榮,而重國無窮之禍,爲亂臣賊子所笑。予實有厚望焉。記有之,惟善人能受盡言,敬布腹心,甯聞明教,江天在望,延跂爲勞。書不宣意。順治元年五月日,攝政王手啓。
多爾袞聽了,並沒有說什麽。文程道:“這封書信,派副將韓拱薇、參將陳萬春送去,好不好?”多爾袞道:“誰空著就派誰去,何必問我。你瞧我忙得什麽似的,阿濟格去迎駕了,轉瞬兩宮都要來了,我不要頂備預備的麽?皇太后脾氣兒不很好弄,你總也知道。”文程應了幾個“是,”自去派人送信不提。
多爾袞因兩宮鑾駕不日到京,派人從北京起直到山海關,所有禦駕經過各路,雇集民夫趕工填築。大內宮殿,被李闖擾壞的,一例興工修理,水木漆各項匠役,日夜加緊趕做。就派降臣金之俊爲監工大臣。多爾袞每日除辦了幾件軍國大事外,親往各處監視察看,又把明朝的宮娥太監招集攏來,派往各處承值。所有宮裏頭陳設古董文玩、金銀器皿,特派專員到四方去採辦。足足忙了兩個月,大致才算全備。
這日接到塘報,曉得兩宮已經起鑾。多爾袞又派豫親王多鐸,帶領八旗人馬巡察地方,按站關防。從此每天總有三五起流星探馬,報稱兩宮臨幸所至的地方。這日得報禦駕離城只有三十裏,多爾袞傳齊滿漢文武各官,一例穿著朝衣,出城接駕。
一到城外,遠遠望去,護駕軍士排列得刃斬斧截,肅著隊伍緩緩而來。軍士過完,接著便是隨駕各大臣、各親王郡王、貝勒貝子人等。龍旌鳳扇各項儀仗,捧巾執拂各職執事太監,一一過完,才是兩宮鑾駕。多爾袞等連忙跪下,唱名兒迎接。早有太監傳旨平身。於是隨著鑾駕進城。欲知兩宮進京後,有何舉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 史閣部丹忱報國 攝政王壯志吞明
話說皇太后吉特氏見北京宮闕輝煌宏壯,嶄敞異常,笑向左右道:“究竟是天朝上國,比咱們那裏,冠冕得多了。”左右齊聲附和。吉特後道:“瞧那窗櫺金漆,好似完工得沒有幾時。”多爾袞應道:“這都是奴才趕修起來的。”吉特後笑道:“那倒辛苦你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太后在上,奴才理應伺候。
辛苦兩字,如何敢當!”說著,一個太監急趨而入,回道:“范內閣欲見王爺回要事。”多爾袞目視吉特後。吉特後道:“有事你去罷。”多爾袞應了幾個“是,”退了出去。
吉特後同著衆人走進宮門,宮裏承值的宮娥太監,排班兒叩頭迎接。吉特後見各宮娥,一個個素口蠻腰,風鬟霧鬢,生得異常嬌媚,觸動心緒,忽地想起一事來,問道:“王爺這幾天可住在宮裏是不是?”衆人見問,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,一聲兒也不敢回。吉特後向含芳道:“這一起妖精,放在宮裏頭,我曉得總有事故鬧出來。不然,你十四爺也不會這麽安逸。”
含芳道:“我想王爺才得中原,總也要佈置佈置,太后也太多心了。”吉特後笑道:“哪里有這麽正經人兒!給我請他進來,我有話問他呢。”早有傳事太監,應著出去,一會子同著多爾袞進來。多爾袞見太后面色不善,忙陪笑道:“太后呼喚奴才,有何教訓?”吉特後道:“哎呀!王爺言重了。我如何敢教訓王爺?王爺這幾時享福麽?”多爾袞見神色不對,忙請了個安,道:“聖意高深,奴才愚昧,實在解不過來,還求太后明白宣示。”吉特後道:“你既然要享福,盡享你的福是了,何必把咱們母子兩個接來。現在也沒有別的說,我和福哥兒依舊回奉天去,盡讓你在這裏賞心樂意。你可好?”多爾袞道:“奴才就有不是,也總要求明白教訓,情真罪確,死也甘心。似這麽糊裡糊塗地冤死了,也不過九泉多了一個糊塗鬼。要你申說明白後,我那魂子才得超生呢。”說著又請了一個安。
吉特後見多爾袞這個樣子,心腸兒早軟了下去。因向衆宮娥一指道:“這些狐媚子,要來做什麽?你到底安著什麽心?”多爾袞貯道:“這個,原是傳來伺候太后的。奴才受恩深重,要是有別的心思,馬上天打雷劈。”吉特後道:“伺候我麽?多謝費心,我可用不著。我有著含芳、蘊玉、補恨、消愁,也盡夠使喚了。那種妖精似的人,大明江山,爲甚失掉的呢?”
多爾袞道:“太后不喜歡,奴才就把她們都放出宮去是了。”
吉特後道:“那還像句話。你替我去鑄一塊鐵牌,豎在宮門口,上面寫明敢有小腳女子人此門者立斬。”多爾袞應了一個“是”,隨道:“奴才就去趕辦。”吉特後道:“這個就當作祖制,世世子孫,都要遵守。”多爾袞應著出來,就傳范文程寫字鑄牌。文程道:“洪亨九翰林出身,書法甚好,依臣愚見,還是叫亨九寫了罷。”多爾袞道:“那也好!你方才說南中已有復書,史老頭兒肯降麽?”文程道:“此老倔強得很,看來免不得要用兵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你且把回信念給我聽。”文程應諾,隨開抽屜,取出一個紅帖。多爾袞道:“上面蓋的是什麽印信?”文程道:“詳看篆文,是‘督帥輔臣之盈六個字,光景就是史老頭兒的印信。”隨揭開念道:大明國督師、兵部尚書、兼東闔大學士史可法,頓首謹啓大清國攝政王殿下,南中向接好音,法隨使問訊吳大將軍,未敢遽通左右,非委隆誼于單莽也。誠以大夫無私交,春秋之義,今倥傯之際,忽奉琬琰之章,真不啻從天而降也。循讀再三,殷殷致意。若以逆賊尚稽天討,煩貴國憂,法且感且愧。左右不察,謂南中臣民,偷安江左,竟忘君父之仇,敬爲貴國一詳陳之。我大行皇帝,敬天法祖,勤政愛民,真堯舜之主也。以庸臣誤國,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。法待罪南樞,救援莫及。師次准上,凶問遽來,地拆天崩,山枯海竭,嗟乎!人孰無君,雖肆法於市朝,以爲泄泄者之戒,亦奚足謝先皇帝于地下哉?
爾時南中臣民,哀慟如喪考妣,無不拊膺切齒,欲悉東南之甲,立翦凶仇。而二三老臣,爲國破君亡,宗社爲重,相與迎立今上,以系中外之心。今上非他,神宗之孫,光宗猶子,大行皇帝之兄也。名正言順,天與人歸。五月朔日,駕臨南都,萬姓夾道歡呼,聲聞數裏。群臣勸進,今上悲不自勝,讓再讓三,僅允監國。迨臣民伏闕屢請,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。從前鳳集河清,瑞應非一。即告廟之日,紫氣如蓋,祝文升霄,萬目共瞻,欣傳盛事。大江湧來楠梓數十萬章,助修宮殿,豈非天意也哉!越數日,遂命法誓師江北,刻日西征。忽傳我大將軍吳三桂,借兵貴國,破走逆成,爲我先皇帝後發喪成禮,掃清官闕,撫輯群黎,且罷剃發之令,示不忘本朝。此等舉動,振古鑠今,凡爲大明臣子,無不長跪北向,頂禮加額。豈但如明諭所雲感恩圖報已乎?謹於八月,繕治筐篚,遣使犒師,兼欲請命鴻裁,連兵西討。是以王師既發,復次江淮,乃辱明誨。引春秋大義,來相詰責,善哉言乎!然此爲列國君薨,世子應立,有賊未討,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。若夫天下共主,身殉社稷,青宮皇子,慘變非常,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,坐味大一統之義。
中原鼎沸,倉卒出師,將何以維繫人心?號召忠義,紫陽鋼目。
踵事春秋,其間特書。如莽移漢,鼐光武中興,不廢山陽,昭烈踐祚,懷憫亡國,晉元嗣基,徽欽蒙塵,宋高纉統,是皆於國仇未翦之日。亟正位號,綱目未嘗斥爲自立,率以正統予之。
甚至如元宗幸蜀,太子即位靈武,議者疵之,亦未嘗不許以行權,幸其光復舊物也。本朝傳世十六,正統相承。自治冠帶之族,繼絕存亡。仁風遐被,貴國昔在先朝。夙膺封號,後以小人勾釁,致啓兵端,先帝深痛疾之。旋加誅戳,此殿下之所知也。今痛心本朝之難,驅除亂逆,可謂大義復著於春秋矣。若乘我國運中微,一日視同割據,轉欲移師東下,而以前導命元凶。義利兼收,恩仇倏忽,獎亂賊而長寇仇。此不惟孤本朝借力復仇之心,亦甚違殿下仗義扶危之初志矣。昔契丹和米,止歲輸以金繪,回紇助唐,原不利其土地。況貴國篤念世好,兵以義動,萬代瞻仰,在此一舉。若乃乘我蒙難,棄好崇仇,規此幅員,爲德不卒。是以義始,而以利終,爲賊人所竊笑也。
貴國豈其然乎?往者先帝軫念潢池,不忍盡戳,剿撫互用,貽誤至今。今上天縱英武,刻刻以復仇爲念。廟堂之上,和衷體國;介胄之士,飲泣枕戈;忠義兵民,願爲國死。竊以天亡逆,闖當不越于斯時矣。語曰:樹德務滋,除惡務盡。今逆賊未伏天誅,諜知卷土西秦,方圖報復。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,抑亦貴國除惡未盡之憂。伏乞堅同仇之誼,全始終之德。合師進討,問罪秦中,共梟逆賊之頭,以泄敷天之忿。則貴國義譽,照耀千秋。本朝圖報,惟力是視。從此兩國世通盟好,傳之無窮,不亦休乎?至於牛耳之盟,本朝使臣既已在道,不日抵燕,奉盤盂從事矣。法北望陵廟,無涕可揮。身陷大戮,罪應萬死。
所以不即從先帝於地下者,實爲社稷之故。傳曰:竭股肱之力,繼之以忠貞。法處今日,鞠躬致命,克盡臣節而已。即日獎率三軍,長驅渡河,以窮狐兔之窟;光復神州,以報今上及大行皇帝之恩。貴國即有他命,弗敢與聞,惟殿下實昭鑒之。宏光甲申九月十五日。
多爾袞皺眉道:“那麽江南事情,就不很容易辦了。老范,你可有法子沒有?”文程道:“看來免不了用兵呢!”多爾袞道:“當初洪亨九也不肯投降,後來怎麽倒又降了?史可法與老洪,聽說是同年呢。你難道就沒有法子了麽?”文程道:“王爺明鑒。洪承疇的投降,一來全仗先皇妙算,二來微臣彼時天天進去跟他談話。有一天,梁間塵汙墮下,恰好落在他衣襟上頭,他就舉袖把塵汙拂掉,然後再與微臣談話。微臣密奏先皇,承疇不會死的,一件衣服,猶且捨不得,何況性命呢!以後果然降順了。史可法這個人,可比不得亨九。”
說著時,內監人報洪承疇召到。多爾袞道:“叫他進來。”承疇走進,請過安,多爾袞賜他坐下,就把太后懿旨要在宮門口豎立鐵牌的事,告訴了他。承疇聽了,捧庇掇臀,著實頌揚了幾句,隨把鐵牌寫好。多爾袞看過不錯,立交侍從,飭諭鐵匠趕鑄去訖,一面問他江南的事情。承疇道:“史可法果然公忠諒直,但光靠他一個人,也未見濟事,何況宏光還不很信任他。”多爾袞道:“宏光真也昏極了,有這樣的臣子,還不肯信任。”承疇道:“聖朝應運隆興,明朝氣數已盡,所以宏光這麽的昏。臣有幾個朋友,新從南中來,講起宏光即位之後,一件事也不辦,專心在女色上用工夫。醫士修合媚藥,雀腦蟾酥各東西,竟其一夕踴貴。時人有《紀事詩》道:
苑城春閉綠楊絲,江介軍書醉不知。
清曉內璫催尚藥,官蝦蟆進小黃旗。
多爾袞笑向文程道:“瞧不出他倒也是個風流天子。可見這一樁事情,無古無今,無夷無夏,沒一個不喜歡的。”承疇道:“好色原是不要緊,只要不廢事,像宏光拿國事交給了馬士英、阮大鉞,弄得一塌糊塗。時人有《紀事詩》道:
中書隨地有,都督滿街走。
監紀多如羊,職方賤如狗。
相公只愛錢,皇帝但吃酒。
掃盡江南錢,填塞馬家口。
那馬士英、阮大鉞門上,又有人替他撰兩副對子,一副道:兩朝丞相,此馬彼牛,同爲畜道;二黨元魁,出劉入阮,豈是仙蹤?
一副道:
闖賊無門,匹馬橫行天下;
元兇有耳,一人直人中原。
瞧這兩副對、一首詩,江南的昏亂,可想而知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我就現在派一支兵下江南,你瞧好不好?”承疇道:“吊民伐罪,正在這時光。”范文程道:“李闖負固秦中,大軍南征,獨怕他乘虛東犯。最好出兩支兵,一支討李闖,一支下江南。再于大軍所到的地方,先行出貼告示,曉諭紳民中原百姓,曉得我朝已經定鼎,不致再被他人蠱惑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你這主意很好,即刻替我起一個告示底子,刊印它幾千張。
先派人四方去貼起來。”文程應諾,一時稿子撰就,呈於多爾袞。多爾袞接來一瞧,只見上面寫著:大清國攝政王諭爾紳民知悉:昔者我國欲爾大明和好,屢致書不答,以致四次深入,期爾悔悟耳!豈意堅執不從,今被流賊所滅,事屬既往,不必諭也。且天下者,非一人之天下,有德者居之;軍民者,非一人之軍民,有德者主之。我今爲爾朝雪君父之仇,破釜沈舟,一賊不滅,誓不返轍。所過州縣地方,能削髮投順,開城投款,即予爵祿;抗拒不遵,盡行屠戮。
有志之士,正幹功立業之秋。如有失信,何以服天下乎?順治元年十月日。
多爾袞道:“就這麽刻了罷。”一到次日,內閣發出兩道上諭,命英親王阿濟格爲靖遠大將軍,吳三桂、耿仲明、尚可喜、孔有德爲隨征大臣,西討李闖。豫親王多鐸爲定國大將軍,大貝勒豪格此時已經升爲肅親王,豪格與固山額真巴哈納、石廷柱爲隨征大臣,南下江南。多鐸、阿濟格見了上諭,急忙入朝謝恩;一面籌備糧餉,簡點人馬,預備出發。
這日正要升辭請訓,隨征大臣吳三桂,忽地拜上一扣封折,並有一件附呈的東西。多爾袞閱畢,臉兒頃刻變起色來,站起身向衆人道:“沒有事,散了罷!”說畢,帶著內監侍衛,入內去了。一會子,一內監匆匆跑出,傳諭道:“王爺叫范內閣、洪內閣進內問話。”文程、承疇答應一聲,跟著內監,向內而去。闔朝文武見了這個不測風雲,猜不透是禍是福,沒一個不憂心惴惴。孔、耿、尚三將,嚇得最爲利害。探問三桂,三桂笑著說“沒有事。”偏不肯明白說出。有德央求不已。三桂道:“老哥你放心,我總沒有恭著你是了。要是能夠告訴人家,也不會拜密折了。”衆人聽了,愈加疑惑。豪格笑道:“你們別上他的當,我知道不會有事的。”阿濟格也道:“吳長白很會搗鬼,你們只要事情不做錯,盡讓他搗他的鬼是了。”此時衆文武都各散去,只孔、耿、尚三人,兀立在朝門等候。
有兩頓飯時光,只見范、洪兩老,一前一後,曲背彎腰的出來。三人忙著迎上。承疇詫異道:“怎麽三位還沒有退朝?”文程道:“我知道的,必是爲了長白密折,道是與自己有什麽關係,想要探一個究竟。”隨問道:“我猜的錯了沒有?”
有德道:“怎麽我們肚子裏事情,老先生竟似瞧見了似的。”
說著,又陪笑道:“先生既然猜著,可否懇請就告訴了我們?也使我們早點子安了心。”文程道:“告訴你也不值什麽,只是我跟王爺講了好一會子話,身子乏不過了,須得家去歇歇兒,再好說話。你如有暇,停會子過我們家裏坐坐,再告訴你罷。或是性急等不得,就問亨九也好。”有德道:“既是老先生身子乏了,我們怎好再驚動。說不得,只得到亨翁先生家去請教了。”承疇笑向文程道:“承情承情,承蒙作薦。”於是,有德等三人,直隨承疇到家裏。欲知三桂密折,所奏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 爭舊制使臣抗節 定新儀太后大婚
說話孔、耿、尚三人,跟隨承疇到家坐定,問起密折事情。
承疇道:“那是長白自己的事,旁人不庸問得。長白在本朝,不是已封平西王爵號了麽。可笑宏光不識勢,忽地又冊封他薊國公起來,叫左懋第送冊命給長白。長白又不是傻子,大國的親王倒不好,反去做小朝廷的國公。他就把宏光冊命,原封不動,加一扣密折,奏聞朝廷。”有德道:“原來這麽一件事,我們瞧了王爺方才那副神情,倒著實的嚇一跳。”承疇道:“王爺是爲別一樁事。現在宏光派左懋第、陳洪范、馬紹愉到這裏來議和,齎有黃金千兩、白銀十萬、彩幣萬端,護送吏卒三千名,已到張家灣地界。”有德道:“明朝人真也不自量力,到現在時勢還有甚和可議,早點子降順了就完結了。”說著,家人人報內院大學士剛林剛大人請老爺過去,議一件要緊事情。承疇道:“知道了!”有德知他們有事,又說了兩句話,便丟眼色與耿、尚兩人,站起身告辭。承疇道:“閑來坐坐!”說著,送將出來,直到儀門而止。送過客,就命套車到剛林府第,議了一會子事。
次日,文程來訪,承疇延進書房。文程問起南使的事,承疇道:“我想待以屬國之禮,南使到時,把他安置在四夷館就完了。好在英、豫兩王的大軍,都已出發,這一點子彈丸般的地方,早晚終是大清的。”文程道:“叫他們住四夷館,怕辦不到吧?左懋第此番來,宏光叫他辦四件事:一、要在天壽山特立園陵,改葬崇禎梓宮;二、只肯割山海外的地於我朝,北京直隸,都要索還;三、每年只肯贈我朝歲幣十萬;四、國書上只許我朝稱可汗,不許稱皇帝,使臣覲見要遵照大明會典儀注,不肯屈膝。叫他住四夷館,你想辦得到辦不到?”承疇笑道:“都是做夢的話,誰耐煩理他!他們還記是萬曆時光呢,這也不必提他。范老夫子,我告訴你一樁奇怪事情。”文程忙問何事。承疇道:“昨日,剛林請我去議事,你道議什麽事?”文程道:“我又不在場,如何會知道?”承疇道:“這剛林真是混帳不過。”說到這裏,回頭去望了一望,好似怕人聽見似的,悄悄道:“他說攝政王功高望重,皇太后青春年少,他竟要這麽……”,說到這裏,便附著文程耳朵低低說了兩句。
隨又放聲道:“范老夫子,這種話也是你我臣下說的麽?他竟主張這個,你想他這個人,混帳不混帳?”文程淡然道:“我當是什麽,原來就是那樁事情,那也犯不著這麽大驚小怪。”
承疇道:“什麽話,上天下澤,名分攸關。”文程笑道:“亨九,你還記是大明國麽?這裏是大清國呢!這件事依我說很好。”承疇道:“大明大清,禮數總是一般的,我終不敢附和。”
文程道:“你真是食古不化。風土習尚,各國不同。像這種事,滿洲原是很行的。”承疇道:“我看就這麽混幾年也是了,何必正名定分,傳流到後世?究竟不是好名兒。”文程道:“後世的事情,誰管得?”承疇道:“我終是新進,你是老前輩,你既然要這麽,我也不便阻擋。”文程見他固執,也不便十分爭論,坐了一回,辭著自去。
承疇送過文程歎道:“總也算是飽學宿儒,怎麽發出來議論,竟這麽的荒謬!”忽報攝政王傳老爺邸第問話。承疇一面要頂戴,一面叫套車。趕到王府,見門外歇著好幾輛車子。徑到書房,見范文程、剛林、金之俊都在。多爾袞歪在炕上,正跟文程談天。承疇見過衆人,隨在下首椅上坐下。多爾袞向承疇道:“左懋第這個人,真是你們明朝的奇男子。”承疇道:“王爺怎麽倒又賞識起他來?”多爾袞道:“他的行事,實是令人欽敬。昨兒到京,我就聽你話,叫把他安置在四夷館。副使陳洪範倒不說什麽,他竟大不答應,跟我們再四爭辦,道理長得要不的。我聽到了,隨教改館了鴻臚寺。最奇怪不過,我們遣派官騎迎他,他竟穿著孝服斬縗大絰奔喪似的。問他吉禮穿戴凶服什麽緣故?他回說國喪家孝,身犯重喪,應穿孝服。
我們倒也駁他不倒。今兒剛林到鴻臚寺,責令他朝覲。他援引著舊制,一口咬定是賓主,不是君臣。反復折辯,聲色俱厲,我們竟然奈何他不得。問他索取國書,也不肯交,倒把金幣交了出來。聽說他現在還陳設了祭禮,在鴻臚大廳上,率同來將士,哭祭崇禎皇帝呢!你去想罷,咱們這樣的聲勢,他身人虎穴,竟然視同無物,他這個人利害不利害?”承疇道:“江南雖立,究竟是敗亡之餘。豫親王兵勢一振,就要滅亡的。我朝應天順人,恁左某再倔強點子,哪里逆得過天去?”多爾袞道:“話雖如此,左懋第對到明朝,也總算交代得過了。要是做臣子的,個個懷著自便的心思,叫國家還靠誰呢?”承疇一個沒意思,兩臉漲得通紅,坐在旁邊,一聲兒不言語。多爾袞又詢問一回別的政事,閑坐一回,也就散了。
臨散時,文程約承疇過宅小酌。承疇不敢推辭,跟隨文程到家坐定,文程道:“老亨瞧見王爺神情麽?他對你好似有不高興的樣子。”承疇著急道:“王爺不高興,我還有性命麽?
但是,我不知哪一樁事,不合他老人家意思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。”文程道:“那樁事你不肯附和,剛林回了王爺,王爺就不高興起來了。”承疇聽了,深自懊悔。隨道:“那都是我一時固執得不好,往後一切少不得要你老人家替我彌縫呢!”文程道:“那也不值什麽,在一朝做官,幫句巴好話,原是同僚們應盡的職分。”承疇謝過,隨問:“這件事情誰起的意思?”文程道:“原是上頭的主意。只是上頭雖有了這個主意,究竟開不得口。是含芳告訴公公,王公公轉告剛林的。剛林爲你是兩朝元老,必定熟悉掌故,巴巴請你去商量。誰料你偏鬧起書呆子脾氣來,執拗得要不的。誰來與你多言呢。”承疇道:“我真該死!剛林也不好,沒有告訴我明白。我要是知道上頭意思,也不會執拗了。”文程道:“你還怪他呢!他告訴我,一開口就被你罵得狗血噴頭。請問如何還好說明白?”承疇沒語,歇了半日,笑道:“也是湊巧,虧得睿邸福晉過世了,不然,這件事如何好辦?”文程道:“爲了福晉過世,上頭才想出這個意思來。”承疇道:“辦便辦定了,但是從何處入手呢?”文程道:“我早想定了,咱們幾個人,聊銜上一個公奏,稱說攝政王功軼桓文,德邁周召,我皇上宜報以殊禮。”承疇道:“‘殊禮’兩個字,也關不到這件事呢。”文程道:“轉下來就說攝政王是皇上的叔父,叔父古稱猶父。攝政王待到皇上,不異親父之待親兒。王既以子視上,上亦當以父視王。竊謂皇上對王宜事以父禮。千古未有之勳德,非千古未有之典禮,不足酬報。這麽一個公奏上去之後,上頭批下來,自然是叫王大臣議復。等到議准之後,我們再上第二本公奏,稱說父母不可異居。今聞攝政王新賦掉亡,而我皇太后又寡居無偶,秋宮寂寂,誠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。臣等愚昧,竊謂皇上既以父禮事王,宜請父母同宮合居,辰昏定省,以盡天子以孝治天下之至意。這一本公奏一批准,太后大婚典禮,就可以舉行了。”承疇不勝佩服,隨道:“太后大婚從來沒有舉行過,歷代禮書上,也從沒有這個儀注,倒是很爲難的一件事情。要簡略呢?殊非尊王的道理;要隆崇呢?又沒個援引,沒個比附,空裏空洞,如何擬撰?”文程道:“儀注一層,我已與金之俊商量過,他的意思倒很好。”承疇道:“金豈凡原當了好多年禮部尚書,儀注這一門,肚子裏是爛熟不過。但是這回事情是特創的,恁他再熟點子也不相干。”文程道:“他說比照大明會典上,皇帝大婚典禮,再加增一點子就是了。”承疇道:“真是好法子,虧他怎麽會想出來的。”此時家人已把酒菜搬出,二人淺斟低酌,談談國政,論論文學,直到月上,方才別去。
次日,文程就提本,打頭名不用說得是范文程,第二名內閣大學士剛林,第三名宏文館大學士洪承疇,往下便是禮部尚書金之俊等一般人物了。多爾袞覽奏大喜,隨批王公、貝勒、六部、九卿議復。這一議,自然總議准的。文程等接著又是一本,奏請父母合居。多爾袞批令群臣再議。議復之後,內閣裏就發出一道上諭來,其文道:朕以渺渺之身,托諸兆民之上,撫有夷夏,克紹丕基。內賴皇母皇太后之訓迪,外仗皇父攝政王之匡扶,得免隕越。惟是開基建極,皇父功多;而皇父至德讓國,謙抑自持。朕衷彌深歉仄。崇德報功,古有明訓。況以皇父德邁周召,功軼桓文,諸王貝勒,六部九卿,合辭籲請,僉謂父母不宜異居。孝親尤貴養志,其言深洽朕懷。謹擇於某月某日,恭請皇父母合宮同居,恭行大婚典禮。著鴻臚寺禮部謹敬將事,勿負朕誠心孝奉至意。欽此。
諭旨一下,各宮內監、禮部各官,頓時忙亂起來。
等到大婚這一天,滿漢各官,一個個穿著花衣,捧著賀表,上朝稱賀。恩旨下來,大赦天下。在京文武,加官一級,無級可加的,進勳階一級,都給新銜誥命,新得各地方,蠲免錢糧一年。明人張蒼水先生有詩云:上壽稱爲合巹尊,慈甯宮裏爛盈門。
春官昨進新儀注,大禮恭逢太后婚。
大婚禮畢,兩新人得意,自不必說。從此多爾袞辦理國事,越發的盡職。一日接到英王折奏,知道西征軍隊非常得利,潼關天險已經攻破,陣斬敵將劉芳亮、馬世耀,李闖困守西安,勢已窮蹙。我軍四面圍攻,西安城池,旦夕可下。接著南征捷報也到,豫王前鋒已經渡過黃河,沿河寨堡,望風歸附。明將許定國、李際遇都已遣人約降。多爾袞大喜,隨命傳旨嘉獎。
過不到幾日,英王奏報,西安攻破,李闖南走襄陽,我軍兩路窮追。傳言闖王已被村民擊斃,闖衆大半投歸明總督何騰蛟部下。明朝已封闖妻高氏爲忠貞夫人,特爲建立牌坊,題著“淑贊中興”字樣。多爾袞笑向臣下道:“明朝怎麽再會興得起!李闖是他的仇人倒待得這麽好,真是恩怨顛倒。”說著時,豫王封奏也到。拆開一瞧,多爾袞皺眉道:“史可法竟這麽利害,事情就難辦了。”隨問文程道:“范老,你看還有法子沒有?”文程接來一看,見奏摺上稱說:“南中節節設防,前進頗非容易。閣部史可法,駐節在清江浦,總兵官王允成鎮守嶽州,黃得功鎮守廬州,劉良佐鎮守黃州,劉澤清鎮守淮安,高傑鎮守徐州。湖南湖北,又有何騰蛟、左良玉兩支重兵,守得宛如銅牆鐵壁,急切極難進缺等語,隨回道:“江南派來的使臣左懋第、陳洪范、馬紹愉,軟禁多日,毫無降意。依臣愚見,不如縱放他們回去。江南見使臣歸國,只道我朝有講和的意思,防守自必然鬆懈一點子。那時趁勢進兵,就可以得手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很好!”隨傳下上諭,命釋放明使回南,內監傳旨去訖。
忽報禮部尚書金之俊進來請安。多爾袞點點頭;掌禮太監引進金之浚之俊請過雙安,多爾袞叫他坐下。之俊道:“故明長平公主有一本奏摺,托臣代遞。微臣不敢冒昧,先請請王爺的旨意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長平公主,不就是崇禎的女孩子麽?”之俊應了一聲“是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個孩子,怪可憐兒的。她老子殉國時,怕她遭賊子污辱,把她連斫了兩劍。可憐一個嬌生慣養花朵兒似的公主,就此昏絕於地。那時虧了尚衣太監何新,把她救醒。她還說父皇賜我死,如何敢偷生?你們想想,到這當兒,她還說這些話,這個孩子孝順不孝順!知禮不知禮!何太監把她背負到嘉定伯府裏躲避,賊衆搜著了,也不敢污辱。咱們進了京,聽到這件事,就叫把袁貴妃居宅,收拾了給她居住,又叫內務府按月送她花粉,資贍養她。”之俊道:“這都是聖廟的厚澤深仁。”多爾袞道:“說什麽深仁厚澤,我不過可憐這個孩子罷了。你想也是個金枝玉葉,何等嬌貴!現在弄得國破家亡,淒慘不淒慘?”隨問這孩子奏的是什麽事。之俊把本章呈上。多爾袞接來一瞧,見上寫著:九死臣妾,局蹐高天。願髡緇空門,稍伸罔極……瞧到這裏,就不高興再瞧下去了,搖頭道:“這孩子也真淘氣,竟要作姑子去。”隨問文程道:“范老,你看如何處置?”文程道:“王爺既然疼她,不妨就把她收了。”多爾袞聽了,頓時變色道:“這是什麽話!這也是你說的話嗎?我疼她,我可並沒有別的意思。金之俊,你就傳我旨意,不准她出家。你給我訪尋她舊配的駙馬,訪到了我另有旨意。”之俊道:“回王爺,崇禎在時,長平公主原許了周顯的。因爲那時亂不過,沒有成婚。現在周顯恰在京裏,不用找得。”多爾袞道:“那就好了。你就傳旨周顯,叫他依舊尚主。土由、邸第、金錢、車馬,凡是會典上有的,回明我照例賜予,不得絲毫缺少。”
金之俊應了幾聲“是!”自去照例辦理。
這長平公主成婚後,終朝涕泣。挨到一年多,究竟哀傷成病而卒。這是後話。
卻說宏文館大學士洪承疇,聽報釋放明使南旋,大吃一驚,慌忙來見多爾袞。一見面就道:“王爺把明國使臣都釋放了麽?事情可就壞了。”多爾袞倒也一嚇,忙問何故。承疇道:“這三個人裏頭,要算陳洪範最來的乖,左懋第最來的傻。洪範已經與臣背地裏約好,情願隻身回去,說令南中諸將劉澤清、劉良佐等,獻地歸降。現在王爺把左懋第、馬紹愉一同放了,他如何還能夠行事?再者左懋第在這裏住了幾時,咱們的情形,他都知曉。這番回去,定然報給江南人知道。一知道虛實,就本來要降順的,也要變了志願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都是範老的主意,我上了他的當真不淺。沒有你這一番話,幾乎不誤了我事情呢?”隨道:“亨九,你替我派兩個得力人員,快快追上去,無論如何,總要追上才歇。”承疇道:“追上了如何處置?”多爾袞道:“左、馬兩人,依舊押解回來,單放陳洪範一個兒回去。”承疇應諾,自去差辦。多爾衷心中好生不快,歪在炕上出神。
忽報范閣老進來,多爾袞只當沒有聽得。此時文程已經跨進門,多爾袞雖也招呼著,只是淡淡的,沒有起先那麽親熱。
文程道:“有一件事,好叫王爺得知。明朝的天啓皇后,流落在鄉間,裏正報了縣裏,縣裏申報了府尹。聽說李闖進宮時光,天啓皇后第一個投降;李闖逃走之後,她又跟了個無賴少年,逃往鄉間過活。現在帶出去的金銀珠寶通通用光,窮得要不的,才告訴裏正,說自己是先朝皇后。”多爾袞正在沒好出氣,隨道:“這種皇后,明朝的臉不給她丟盡了嗎?真是混帳不過的東西!”文程道:“後來臣一打聽,曉得這皇后是假冒的。天啓皇后破城時早已殉國了。這假皇后原是魏忠賢養女,娘家姓任,宮裏頭都稱她做任妃。”多爾袞道:“真的假的誰耐煩管她,她這種沒廉恥東西,留在世界上白現世。你就傳我旨意,把她賜死完結。”文程應了兩個“是,是。”才待要走,多爾袞道:“老范你昨兒出得很好的主意,我幾乎上你的大當。”
文程聽說大驚。欲知如何回答,且待下面再講。
第十四回 清君側左帥稱兵 紹大統唐王監國
話說文程見多爾袞大有不高興意思,連忙請一個安道:“老臣有甚不到之處,萬望王爺教訓。”多爾袞道:“你是三朝元老,還用我教訓麽?”隨把承疇的話述了一遍。文程忙著謝過。早有人把文程碰釘子事情告知承疇。承疇萬分過意不去,親到文程家裏慰問。文程卻毫不在意,倒向承疇道:“在一朝上做官,要是各存了意見,如何還好辦事?亨九,我望你千萬別存在心上才好。”幾句落落大方的話,說得承疇十分佩服。
文程又問:“明使可曾追上?”承疇道:“迫上的,他們已經行到滄洲地界了。現在單于陳洪范一個兒回去,那兩個卻安置在太醫院。”文程點點頭,隨道:“我才得著一個喜信,因爲王爺已經進宮,不便驚動,沒有奏報得。”承疇道:“敢是南征大軍打了勝仗麽?”文程道:“卻也差不多!興平伯高傑不是他國一員虎將麽?”承疇道:“不錯。高傑部下,都是關陝健兒,明朝四鎮,要算他最強呢。豫王派人招他好多回,他都是嚴辭拒絕。其決絕書有傑猥以菲劣奉旨堵河,不揣綿力,急欲會合勁旅,分道入秦,殲逆成之首。哭奠先堂,則傑之忠血已盡,能事已畢,便當披發入山,不與世間事。一腔積憤,無由面質等語,真是個強項東西。”文程道:“恁他再強項也不中用了。瞧州總兵許定國,已把高傑用計誘殺,投降了我朝。”承疇道:“幾時的話?”文程道:“才得的消息。”承疇道:“豫邸有奏報來麽?”文程道:“奏報還沒有。”承疇道:“確不確,奏報一到,就知道了。”
說著,家人遞進一封探報。文程拆開一瞧,不覺喜形於色,笑向承疇道:“亨九,你瞧了,江南這地方,不久就是咱們大清國的了。”承疇接來一瞧,見上寫著“探得南京新起一樁奇案,是爲北來太子事情。該太子本在杭州,由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密奏,宏光派人迎到南京。先安置在興善寺,旅勇衛營兵五百名保護。夜半忽然飭移大內,又忽然飭交錦衣衛。說是假冒的。三法司連日審問,不得要領。輿論籍籍,都道宏光君臣,滅絕倫理。有乘夜題詩皇城,爲太子呼冤者,其辭道:百神護蹕賊中來,會見前星閉後開。
海上扶蘇原耒死,獄中病危已奚猜?
安危定自關宗社,忠義何曾到鼎台。
烈烈大行何處遇,普天同向棘圜哀。
史可法、何騰蛟、袁繼咸、左良玉、黃得功、劉良佐各文武,都抗疏爭辨,宏光都置之不理。逆料南中,不日必有亂事發現”等語,承疇看完笑道:“果然是好機會。”當下散去。
次日上朝,文程便把探報上事情,奏知多爾袞。恰好豫王封奏也到,所言大略相同。多爾袞批下朱諭,飭定國大將軍豫親王相機進龋過不下半月,傳來消息,都說左良玉借入清君側爲名,已經舉兵東下,宏光君臣,慌得要不的。多爾袞詢問范文程,文程道:“外面都是這麽傳說。但是派往南中的探報,還沒有信來,豫王也沒有奏報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麽大的事情,謠言想總不會的。”文程道:“臣也是這麽想著。”
當下退朝回家,門上報說禮部金大人來過兩回,不知有什麽事。文程道:“金大人講什麽沒有?”家人道:“沒有。”
一個家人指道:“那不是金大人車子嗎?”文程回頭,見金之俊已在那裏下車了。於是迎著一同進內。之俊道:“南中亂得要不的,左良玉反了,老前輩知道沒有?”文程道:“略有點子風聞,怕不確麽。”之俊道:“確得很。我新從謝升那裏抄得良玉起兵檄文在此,老前輩一瞧就知道了。”說畢,就把檄文呈上。文程接來一瞧見上寫道:蓋聞大義之垂,炳也星日,無禮之逐,嚴於鷹鸇。天地有至公,臣民不可罔也。奸臣馬士英,根原赤身,種類藍面。昔冒九死之罪,業已僑妾作奴,屠發爲僧,重荷三代之恩。徒爾狐窟白門,狼吞泗上,會當國家多難之日,侈言擁戴勸進之功。
以今上歷數之歸,爲私家攜贈之物。竊弄威福,煬蔽聰明,持兵力以脅人,致天子閉目拱手。張僞旨以讋俗,俾臣民重足寒心。本爲報仇而立君,乃事事與先帝爲仇,不止矯誣聖德。初因民願而擇主,乃事事拂兆民之願何由奠麗民。生幻蜃蔽,妖蟆障日,賣官必先姻婭。試看七十老囚,三木敗類,居然節鉞監軍,漁色罔識君親,托言六宮備選,二八紅顔,變爲桑間濮上。蘇、松、常、鎮,橫征之使肆行,攜李會稽,妙選之音日下。江南無夜安之枕,言馬家便爾殺人。北斗有朝彗之星,謂英君實應圖讖。除誥命贈蔭之余無朝政,自私怨舊仇而外無功能。類此之爲,何其亟也?而乃冰山發焰,鱷水興波,群小充斥于朝端,賢良竄逐於崖谷。同已者性侔豺虎,行列豬狗,如阮大鉞、張孫振、袁宏勳數十巨憝,皆引之爲羽翼,以張殺人媚人之赤幟。異己者德並蘇黃,才侔房杜,如劉宗周、薑曰廣、高宏圖,敵十大賢,皆誣之爲明黨以快,如虺如蛇之狼心。道路有口,空憐職方,如狗都督滿街之謠,神明難期。最痛立君,由我殺人,何妨之句。嗚呼!江漢長流,瀟湘盡竹,罄此之罪,豈有極歟!若鮑魚蓄而日膻,若木火重而愈烈。放崔魏之瘈狗,遽敢滅倫;收闖獻之獼猴,教以升木。用腹心出鎮,太尉朱泚之故智,殆有甚焉。募死士入宮,字文化及之所爲,人人而知之矣。是誠河山爲之削色,日月倏焉無光,又況皇嗣幽囚,列祖怨恫?海內懷恩之人,誰不願食其肉;敵國響風之士,鹹思操盾其家。本藩先帝舊臣,招討重任,頻年痛心疾首,願爲鼎邊雞犬以無從。此日履地戴天,誓與君側豺狼而並命。在昔陶八州靖石頭之難,大義於今,迄乎韓蘄王除苗氏之奸,臣職如斯乃盡,是用礪兵秣馬,討罪興師。當鄭畋討賊之軍,意裴度蔽邪之語,謂朝中奸黨盡去,則諸賊不討自平。倘左右兇惡耒除,則河北雖平無用。三軍之士,戮力同仇,申明仁義之聲聞。
首嚴焚戮之隱禍,不敢妄殺一人,以傷天心;不敢荒忽一日,以忘王室。義旗所指,正明爲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,天意中興,必有問世。英靈扶翼皇明之運,泣告先帝,揭此心肝,願斬賊臣之首,以復九京,還取阮奴之黨,以報四望。倘惑於邪說,詿誤流言,或聽奸臣之指揮,或樹義兵之仇敵,本藩於一腔熱血,鬱爲輪囷離奇,勢必百萬雄兵,化作蛟螭妖蘖。玉石俱焚之禍,近在目前。水火無情,追維心痛,敬告苦衷,願言共事。
嗚呼!朝無正直,誰斥李林甫之奸;國有同心,內懷鄭虎臣之志。我祖宗三百年養士之德,豈其決裂於僉壬。大明朝十五國忠義之心,正宜暴白於魂魄,速張殪虎之威,勿作逋猿之藪。
燃董卓之腹,膏溢三旬,籍元載之廚,椒盈八百。國人儘快,中外甘心。謹檄。
文程瞧畢,隨道:“良玉手下,約有近百萬兵馬,這一下子,明朝就要吃不住了。”之俊道:“聽說左兵從漢口起,直到蘄州。艨艟戰艦,接接連連,共有三百多裏路長短。馬士英嚇得要不的,急命阮大鉞、劉孔昭會同黃得功,趨赴上江堵禦,一面又撤掉淮揚的守備,把劉良佐、劉澤清盡調到南京來。史可法連疏告警,稱說我朝兵勢。朝中各官,也有主張不撤江北守備的,都被馬士英一頓罵退。說道:‘你們東林黨,要連同左逆一起造反麽?我姓馬的,若死在左逆手裏;情願死在清兵手裏。老實說,清兵到城下,還可以議和;左逆一到,你們人人都暢心遂意,只我與皇上倒糟罷了。’因此史可法在清江浦,一個兒幹著急呢!”文程道:“豈凡怎麽曉得這一般詳細?”
之俊道:“晚輩有一個同年,在南京做官,時常通信,所以消息還算靈捷。”文程道:“貴同年是誰?何不索性招他降了本朝呢?”之俊道:“我這同年,終要降順的,不過遲早一點子罷了。他姓錢,名叫謙益,點將錄上,稱爲天巧星浪子錢謙益的便是。此人雖也託名東林,其實于富負功名,很是熱中的。
他的如夫人柳如是,原是中吳才妓。此番阮大鉞起復,他爲見好士英起見,將在家裏設著盛筵,請大鉞喝酒,就叫柳如是奉觴上壽。大鉞贈以珠冠一頂。時人有詩諷刺他這事,其詞道:才人末路腸偏熱,倩女歡場酒最腥。
博得金冠玻一頂,佃夫座上醉初醒。
文程道:“原來就是錢謙益,此人很有點子虛名,怎麽這麽的不要臉!”當下散去。
次日,文程把南中內亂事情,回明多爾袞。多爾袞就叫擬旨,催促豫王進兵。擬好聖旨,才待要發,豫王捷報遞到,穎州、太和、盱眙、泗州、毫州、淮安六七座城池,都已攻克,招降明將無算。現方圍攻揚州,爲規取江南計劃。多爾袞大喜,從此紅旗捷報,絡繹不絕。今天報稱揚州攻破,敵帥史可法殉節;明日報稱瓜州克取,大軍結筏渡江,南京文武獻城投降,宏光出走太平。正是人心助滿,天意興清。疾雷乘破竹之威,投鞭斷水;克日下堅城之保,擊楫渡江。可憐限帶如衣,莫禁胡軍北渡;縱教使船如馬,漫誇天塹長江。難醒沈醉福人,連宵羯鼓;銷盡金陵王氣,一片降幡。
多爾袞連接收到捷報,歡喜異常。向臣下道:“如今南北成了一家了。豫親王辛苦了一趟,也該叫他回來歇歇了。”承疇道:“我看豫王還回不來呢。南京雖得,蘇、松、常、鎮、杭、紹、嘉、湖還不很平靖。宏光逃在外面,也不是個了局。
如果召回了豫王,這善後事情,叫誰辦去?”多爾袞向文程道:“此論如何?”文程道:“江南雖下,究竟是迫於兵勢。豫王一召回,保不住那邊生出什麽枝節來,那可就費事了。依臣愚見,非但不召他回來,還應派幾個人去,幫他辦事。”多爾袞道:“這是什麽緣故?”文程道:“蘇州楊文驄、松江陳子龍,都已起兵拒守。那楊文驄,倒也罷了。陳子龍手下有一位謀士,姓陸,名慶臻,崇禎壬午舉人,是陸文定公樹聲的後裔,此人很有點子幹略,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。再者江西、湖廣各地方,軍書還沒有一軌,放著不管,終是朝廷大患。”多爾袞道:“依你便怎麽?”文程道:“最好王爺降下兩道旨意,叫豫親王專管軍務,蘇浙等處有抗拒天兵的,得以便宜剿撫。李闖既死,湖廣、江西一帶,就命英親王相機辦理。再派一員大臣,到南京去專辦善後事宜。似這麽綱舉目張,辦理起來,天下就好平定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都依你。我就派你南京去,你可肯?”
文程道:“王爺恩命,臣原不敢推辭。只是南中情形,臣沒有亨九熟悉。”多爾袞點點頭,當下就依文程所奏,一一傳旨去訖。
過不多幾時,英王奏報,左良玉已死,其子夢庚投順;江西、湖廣悉平。豫王奏報,蘇、杭一帶,都已削平;潞王朱常蕩已降,宏光帝也已擒獲。多爾袞下旨,令英、豫二王班師回京。范文程、金之俊等一班文臣,忙著撰頌辭,上賀表,幹那粉飾升平勾當。正在興頭,忽報唐王朱聿鍵已在福州監國。魯王朱以海已在寧波監國。多爾袞皺眉道:“像這個樣子鬧下去,幾時能夠平靖呢?”之俊道:“怕是謠言吧。”多爾袞道:“哪里就是謠言。現有憑據你拿去瞧!”說著,擲下一張紙來。
之俊接來一瞧,見是福州監國諭,其辭道:孤聞漢室再墜大統,猶擊人心;唐宗三失長安,不改舊物,豈其風俗醇固,不忘累世之澤哉。亦其忠義感憤,豪傑相激使之。然也,孤少遭多難,勉事詩書,長痛妖氛,遂親戎旅,亦以我太祖驅除群雄,功在百姓。而勍敵驁然,睥睨神器。爲子孫者,誠不忍守文自命,坐視其陵遲也。二十年來,狂寇薦警,警未嘗兼味而食。重席而處,北方二載,兩京繼陷。天下藩服,委身奔竄。孤中夜臥起,垂涕縱橫。誠得少康一旅之師,周平晉鄭之助,躬率天下,以授彤弓,豈板蕩哉?今辛南安芝龍、定鹵鴻逵二大將軍,志切恢復,共賦無衣。一二文臣,以春陵琅琊之義,過相推戴。登壇讀誓,感動路人。嗚呼!昔光武昭烈,皆起布衣,躬承舊業。況今神器乍傾,天命未改。孤以藩服,感憤間關。逢諸豪傑,應即投袂。知明赫之際,神人葉謨,上天所眷,顧我太祖,紹其子孫,猶未艾也。書曰:與治同道,罔不興。傳曰:多助之至,天下順之,得道者多助。自閏六月初二日,監國伊始,一切民間利病,許賢達條陳,孤將悉與維新,總其道揆,副海內喁喁之意焉。
金之俊瞧畢,隨道:“聖朝定鼎,日月維新,這種故明藩服,不過是電光石火,就要滅絕的,王爺正不必爲此煩惱。”
多爾袞道:“一個宏光,費掉了國家幾許錢糧兵馬。一個才辦掉,經不起又興起兩個來,討厭不討厭?”文程道:“開創原不是容易事情,太易了,子孫也要輕視的。想老臣初投太祖,那時國家只有甯古塔一塊地方。自太祖到太宗,太宗到今上,不知開拓了幾多倍數了。王爺是最聖明的,咱們那時的國勢,尚且盛旺,到這會子,難道現在的國勢,倒並不掉這個殘明的庶孽?必是天心忌滿,太祖太宗在天之靈,或者要借這兩個殘明庶孽,驚驚咱們,也說不定呢!”多爾袞不樂道:“照你這麽說,必是我做子孫的幹了什麽不正經事情,才煩在天的二位聖人警戒了!”文程見多爾袞動了疑,慌忙辯道:“老臣所講是指著萬世,並沒有指著現在。”多爾袞道:“指萬世也罷,指現在也罷,只是這唐、魯二藩,總要想個法兒,把他辦掉才好。”文程道:“那總要慢慢再想法子,求治太急,也非治平之理。”多爾袞道:“你不要怪我,你不曉得皇太后望治的心比誰還要急,叫我又怎樣呢!”衆人見了他這個樣子,要笑又不敢笑,只得說了幾句附和的話,各自散去。
又過幾日,兩支凱旋軍先後到京。金之俊暗自捏著把汗,暗忖英、豫二王都是天潢貴胄,手裏又都掌著重兵,太后大婚的事,要是究問起來,定然鬧出大大的亂子。於是天天到英豫兩邸,探問消息,倒也探聽不出什麽。一日,不知爲了件什麽事,特去拜會文程,商議處置。文程說起皇太后跟攝政王大拌嘴,昨晚攝政王歸村歇宿,太后整整哭了一夜呢。之俊詫道:“他們兩口子,一竟很恩愛的,怎麽忽地拌起嘴來?”文程道:“這事說起來都由豫王而起,現在鬧大了,他倒走開不管。含芳等都是奴才,勸也不中用。你我是外臣,越發不中用了。所以我才在豫邸,把豫王爺著實埋怨了幾句。解鈴還是系鈴人,依舊叫他去和解,他倒也聽我話去了。”之俊聽了,茫無頭緒。
欲知究系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 平江南豫王獲美婦 題郵壁宮女感黍離
話說之俊聽了文程的話,很是不明白,再三請教。文程道:“豫親王這回平江南,獲著兩個美婦:一個叫劉三季,原是富室孤孀,豫王自己收了;一個叫宋薏湘,原是宏光的宮女。這兩個女子,不但模樣兒長得俊,文才也很過得去。”之俊道:“女子的文才,老前輩怎麽倒也知道?”文程隨在抽屜中取出兩張有字的紙,向之俊道:“你一瞧就知道了。”之俊接來一看,見是一封家書,上寫著:母示付珍兒知悉:我生不辰,疊罹險難。向日送爾河幹,竟成長別,痛何可言!自七獸肆毒,擄我往松,幸叨假母慈復,寢食相依,且許送我歸虞,令母子完聚。不期挂名眷籍,候遣省中,忽又送入掖庭,竟如墜崖之人,不能奮飛。嗟乎,珍兒!汝母至此,尚能隱忍以求活哉!所以苟延殘喘,累遭窘折而不死者,嘗與張媼言,汝是我一點血脈,若不相聞問,而泯泯以死,使汝抱無涯之戚也。前在松江,驚聞直塘一帶,村落盡被兵燹,想七獸未遂所欲,故又發縱指使,以勢而揣。汝家亦爲破巢之卵,然究竟是真是假,尚不免將信將疑。今吾書至而汝有手書來,則吾知汝之幸不死於七獸也;吾書至而汝若無手書來,則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於七獸也。其生其死,決於片楮,專睇歸鴻,自我愁思,若夫煢煢嫠婦,給事掖庭,凡所慰計,皆所素審。彼若辱我下陳,使以鞭棰,非口唾其面,即頭撞其胸,雖粉吾骨不懼也。吾秉性高抗,不肯下人,拚卻一死,彼且奈我何!珍兒珍兒,無爲我慮。
隨問:“誰的家書,寫得這麽悽楚?”文程道:“文筆還過得去麽?”之俊道:“至性至情的話,一字一淚,一淚一血,還有什麽說呢。”文程道:“那一張兒,你也瞧瞧。”之俊又瞧那一張,見是兩首七絕:風動江空羯鼓催,降旗飄颭鳳城開。
將軍戰死君王系,薄命紅顔馬上來。
廣陌黃塵暗鬢鴉,北風吹面落鉛華。
可憐夜月箜篌引,幾度穹廬伴暮笳。
文程道:“你可都瞧見了,那封家書,就是劉三季寫給她女孩子的;兩首七絕,是宋蕙湘在客舍裏頭題壁之作。”之俊道:“那真奇怪不過。”文程道:“什麽奇怪?”之俊道:可見得國家龍興,良非偶然。從來聖人禦宇,不有物瑞,必有人瑞,如祥鱗、瑞鳳、甘露、靈芝各種東西,都是物瑞。本朝龍興遼沈,太祖太宗兩代聖人的德化,超軼唐虞三代。所以天地靈秀之氣,不鍾於物,獨鍾於人;不鍾于男子,獨鍾於女子。
不然,開國以來,出現的幾個女子,怎麽都是往古來今有獨無偶的呢。第一個當今皇太后,不用說得,是女中堯舜;平西王吳邸的陳夫人,又是個無雙國色,吳邸不爲她,如何肯向本朝借兵?現在這劉三季、宋蕙湘都是美才,都是殊色,又都被豫邸搜羅著。老前輩你想罷,這不是人瑞是什麽?”文程笑道:“不過爲本朝開國,平添一段佳話罷了。定說他是瑞,也未免過泥了。”之俊道:“皇太后與攝政王反目,倒底爲點子什麽?”文程道:“這回削平江南得著兩個美女,豫王回京,就把宋蕙湘送了攝政王,不知怎樣被皇太后知道了,大大的不答應。
攝政王賭氣,索性回邸歇宿,因此鬧大了。皇太后大罵他短命沒良心子,竟要他歸政,叫皇上自己親政。現在豫親王等一衆親王貝勒,都在兩面和解,不知和的下和不下?”之俊道:“這件事,論起來豫親王也有幾分錯。既然得著了,何不兩個都收了,何必拿來送人,鬧出這種事情來。”文程道:“你不曉得這新福晉也很利害呢。豫王見她很有點子忌憚。”之俊道:“這劉三季竟然升做福晉麽?”文程道:“自然是福晉。”
原來這劉三季,是虞邑任陽人氏,詩書門第,禮樂家聲,祖代一竟是業儒的。三季自小聰明,六歲上沒了母親,自己即會得裝束。老子教她念書,過目了了,作詩學文,都很過得去。
到十歲上,老子又沒了,倚著兄嫂度日。他兩個哥哥:大的名叫賡虞,規行矩步,是個正人君子,小的名叫肇周,卻是深明世故之人。兩兄待遇三季,倒都十分憐愛。三季年才垂髫,她聰明標致的聲名兒,早已轟傳四遠。附近數十村莊,沒有一人不知道她是國色。更有一樁奇異處,這三季非但貌樣兒俏俊,性情兒聰明,並且很有殺伐決斷,人家辦不了的事,告訴她,經她一句話,就斷得三面都平服。差不多把世界上女子所有的好處,都占全了。因此小小年紀,已經幫著兩嫂,摒擋家政,治得井井有條。有個黃亮功,是虞邑的首富,胸無點墨,庫滿金銀,年紀已有四十開來。聞得三季多才美貌,托人前來關說,要娶爲繼室。賡虞不答應,把媒人罵了一頓。肇周倒極力勸合,說姓黃的很有幾個錢,這頭親事,錯過很爲可惜。賡虞固執不從,只得擱了下來。
事有湊巧,這一年,忽地得著一個謠言,說朝廷派使到江浙地方,采選民女。城鎮村坊,有女之家,嚇得趕忙辦嫁娶,老少妍媸貧富貴賤,不知錯配了多少姻緣。恰恰賡虞又在山左作幕,肇周趁這當兒,就把三季配嫁了黃亮功。等到賡虞回家,生米已成熟飯,沒法可想。三季見亮功年老態俗,心裏很是鬱鬱。過了一年,生下一個女孩子,三季喜歡道:‘這孩子就是我的掌上珍珠’,因取名叫珍兒,憐愛備至。肇周的兒子劉七,因爲亮功沒有子嗣,終年寄育在黃家。三季初意,劉七有出息,想就把珍兒配給他,接續黃姓一脈。哪里知道劉七是個不長進東西,一味的好勇鬥狠,每日跟著鄉間無賴,東遊西蕩,一點子正事也不幹。三季罵了他幾回,只是不改。索性氣出肚皮外,不去管他。把珍兒許給了直塘錢姓。那女婿溫文爾雅,異常的討人歡喜。三季做主,索性招贅了家來。劉七知道沒甚想頭,無賴的比前愈甚。三季恨極,發狠把他攆了出去。
這年黃亮功病故,劉七穿著孝服,執著哭杖,到柩前號哭,硬欲索分遺産。三季喊集家人,把劉七捆縛了,摔出門去。劉七怨恨填胸,大喊:“不報此仇,我不姓劉。不報此仇,我不姓劉。”過了幾天,劉七果然領了許多無賴,塗臉執仗,前來搶劫。虧得防備嚴密,不曾損失什麽。
跌一交,長一智。三季怕他再生出別的事來,忙與珍兒商議,搬家直塘去,避避風潮,就叫珍兒住在直塘,專管收入事宜。自己住在家裏,專管發出事宜。細自金銀珠寶,首飾衣服,粗至台凳椅桌,動用雜物,搬了五天功夫。粗粗完畢,正擬次日起身,到直塘去過安樂日子,哪里知道不情風浪,就在這夜裏發起來。高傑部將李成棟新降清國,仗著新朝威望,縱兵大掠,所過城邑,無不殘破。有一會子,擄著婦女十多船,路經嘉定,被嘉定鄉民一把火燒了個完結。成棟恨極,立誓掠盡吳中美女,爲報償地步。接著攻破松江,就佔據紳富大宅,把擄掠所得各婦女,都安置在裏頭。豫王發下將令,叫成棟率領本部,規取兩粵。成棟臨走,命心腹將率旗兵千人留守松江,其實全爲保護婦女起見。
這時候,劉七恰投在旗下,當一名走卒,因說守將劫取任陽黃姓,自己願充鄉導。守將大喜,就派一名裨將,率兵五百,跟隨劉七前往。三季正與傭婦張媼,在空屋裏,秉燭閑坐,講說家常。忽然炮聲震天,牆坍壁倒,只見數百名拖辮子的強盜,照著燈球火把,執著劍戟刀槍,蜂擁而人。爲首一個小子,剃得精光的頭,拖著很長的辮,正是劉七。三季大驚。只見劉七冷笑道:“好姑媽,你今兒才認得你侄兒了。”一句話不曾講完,早見一片聲喊劉七。一個兵跑進來惡狠狠的向劉七道:“老爺問你話,怎麽樓上下都是空的,一所空宅子。你誑老爺是首富,現在老爺喚你,你自己去回。”劉七驚得面如土色,指了三季,向那兵道:“哥,她就是主人,只要問她。我可不敢說謊。”於是擁了三季見裨將。裨將見三季淡妝素服,豐神逸秀,恍若神仙,向衆卒道:“這是菩薩人兒呢!虧有了這個,不然,怎樣回主將呢?”衆卒道:“這廝勞我們白跑一趟,可惡得很,求老爺怎樣治他一下子。”裨將道:“那我自有法子,你們先把菩薩人兒送到城裏去。”衆卒簇擁三季要行,張媼喊道:“要去須一塊兒去,那是我多年老主人呢。”裨將歎道:“這老婆子,不過是個傭婦,就這麽的義氣。劉七這廝關係著血脈,總算是姑侄,倒這麽的無良心。弟兄們,護著這主仆兩個去罷!好好兒休嚇著她們。”衆卒答應一聲,簇擁三季主仆而去。這裏裨將喝罵了劉七一頓,叫把他捆縛了丟在空屋裏頭,臨走一把火,連人連屋燒了個精光。
卻說衆卒擁三季到松江,守將見她貌美,笑向部下道:“那總要李帥才有福消受她,我如何配呢?”遂把三季主仆,安置在大宅子裏頭,每天好飯好菜地供養。這所大宅子裏,擄來的婦女,共有二三百名,同業相嫉,同病相憐。衆婦女同在難中,自然互相憐愛,三季思兒念婿,每日傷心哭泣,衆婦女都來解勸。宅裏有個老婆子,衆人都喊她做媽媽的,是成棟雇來監察衆婦女的。對待三季,格外假慈悲,常用好言慰勸三季。
三季身在藩籠,有力沒處使,只得且住爲佳。
一日,飯後沒事,三季與幾個同難婦女小坐閒話。忽見那個喚作媽媽的,急匆匆進來,向衆人道:“不好了,我們老爺壞了事,南京王爺令旨到來,查抄家產。所有本家眷屬,都要提到南京去,聽候本旗發遣。”接著,兩個傭婦喘吁吁奔入,報說:“胡老爺進來提人了。姑娘們快快收拾收拾,怕就要動身呢。”就見一個藍頂花翎的官兒,帶著十多個兵役,大踏步進來,向衆人瞧了一瞧,問道:“都在這兒麽?”那個喚作媽媽的,就陪著笑回道:“胡老爺,本府女眷一總三百一十七名。”胡老爺就問有冊籍沒有。那媽媽笑回沒有。胡老爺就命點名兒造冊。那媽媽笑應兩個“是,”於是就點起名來。胡老爺坐在中間,那媽媽侍立唱名。胡老爺逐一打量過,然後登記人冊。
點過的,站在東邊;沒有點過的,站在西邊。姓名、籍貫、年歲、相貌,通通記上,載得異常詳細。點畢,押下樓船,聯帆並楫,直向南京進發。
江天萬里,春色滿舟。風又順,船又輕,不消五七天,早已行到。船到南京,先差人上岸回過。霎時差官下船,傳王爺令旨,李逆家眷發交黑都統承管,胡老爺諾諾應命。差官去後,胡老爺向衆人道:“我帶你們黑都統那裏交割去。”衆人道:“我們都是好人家眷屬,你們這起韃子,把我們擄到松江,養在一個宅子裏,又用船載到這裏來,這會子又叫我們去見什麽黑都統白都統,到底安著什麽心?要把我們怎樣?”胡老爺笑道:“原來你們都蒙在鼓裏。實對你們說了罷,你們都是李成棟家眷,頭裏擄掠你們的想必就是李成棟,不幹我們的事。現在李成棟叛了大清,投了明朝了。豫王爺發怒,叫查抄他家產,家眷提到南京聽候本旗發遣。”衆人聽了,方才明白。於是跟隨胡老爺到都統府。門上回過,傳出話來,都統今日沒暇,叫胡老爺帶他們馬棚裏歇一夜再問。胡老爺皺眉道:“馬棚裏肮髒得很,那所在如何好歇人?”門上道:“髒也罷,潔也罷,都統這麽吩咐呢。”胡老爺忙應道:“是是,大爺講的是。我引她們那邊去是了。”門上聽了,才不言語。
胡老爺回向衆人道:“跟我來!”說著,舉步先走,衆人只得跟隨上去。轉了三五個彎,約摸已到署後,胡老爺站住身,道:“到了。”衆人擡頭,見兩扇破敗不堪的門兒,一扇倒了,一扇還支撐著,那木頭露著枯灰顔色,好似表現自己久曆風霜的樣子。跨進門是一所荒園,頹垣破井,滿地都是蓬萊。牆上的枯藤兒,兜著風兀自吱吱怪叫。那邊十來間馬棚子,門窗都沒有,不過幾根木頭,撐著個屋面,刮著風搖搖欲墜。衆人哭道:“這地方怎麽好住人?”胡老爺道:“黑都統將令,誰敢駁回。好在我也陪你們在一塊兒,不見得你們是性命,我不是性命。”衆人無話,只得同到馬棚裏,見滿地都是馬糞,又沒個凳子,風又大,煙塵瓦灰,紛紛下墜。衆人腳又小,身子又乏,站在這地方,真是其苦萬狀。三季扶了張媼整整哭泣一夜。
好容易挨到天明。兩個當差的慌忙奔入,傳說:“王府總管老奶奶來了。胡老快快伺候,總管老奶奶奉王爺令旨選人呢。”說著時,總管老奶奶已帶了一群媳婦兒、小丫頭進來了。胡老爺慌忙迎接,打千兒伺候。老奶奶叫把衆婦女分做了十排,一排一排挨著驗看,選中的留著,選不中的留交本旗賞人。那老奶奶年紀雖高,精神倒好,評頭品足,很是不嫌繁瑣。選了大半天,選中三十名。小丫頭子捧上點心,老奶奶吃過,重新查看一遍。這個太高,那個太矮,又挑去了一半,只剩得十多個人。於是叫小丫頭拿眼鏡來戴上,把這十多個人,喚到面前,細細地瞧,皮膚、頭髮、眉毛、眼睛、口鼻、指臂,沒一處不驗到,又隔衣捫乳,驗其高低,只要些微不稱,馬上就剔掉。
選到後來,只中得五個人。於是把這五個人引到一間很精致的房間裏,倒上上好的茶,供上極精的點心,殷勤問訊,再驗其聲音。內有一人,發音微澀,老奶奶又叫剔去。一總選中得四個人,劉三季恰恰選在裏頭。老奶奶笑道:“你們好福氣,都是王府裏人兒了。我已叫黑都統傳辦轎子,你們有底下人,不妨帶進府去。”衆人都不理會,三季聽了,郁忿交加,心裏一氣,苦眼淚便似斷線珍珠直滾下來。老奶奶道:“哭什麽,停會子見了王爺,管叫你歡喜。”說著時,當差的回說轎子齊了,請老奶奶示下。老奶奶道:“齊了就走,還候什麽?”於是都上了轎。
張媼跟著三季轎子,直到王府下轎。老奶奶進內回報。三季執住張媼手道:“我一個寡婦家,受盡千羞萬辱,不過想跟珍兒見一個面。現在到這個地方,想來要見她面,是不能夠的了,我也只好死了。”說到這裏,心裏一酸,眼淚直流下來。
張媼也陪著掉眼淚。主仆兩個,正在抱頭暗泣,老奶奶早出來傳話道:“王爺叫呢,你們快隨我進來。”隨又囑咐道:“你們初到府,不知道規矩,我來教導你們:見了王爺,是要磕頭的。叫你們起來,就起來,千萬別哭泣。惱了王爺,不是玩的。”當下引著四人進裏頭來。經過多少崇門峻戶,越過多少補道琳宮,才到豫王起居之所。原來這王府,就是大明宏光帝的內苑,所以這麽巍峨宏壯。太監打起軟簾,衆人進內,只見一個腸肥腦滿的騷韃子,盤膝坐在炕上。炕前桌上,滿擺著酒肴,五六個內監,分侍左右。韃子嘻著嘴正在喝酒呢。老奶奶道:“快跪快跪!上面坐的正是王爺。”那三季只當沒有聽得,回視同難的三個女子,早巳伏地恐後了。老奶奶催道:“劉三季,怎麽還不跪下?仔細王爺惱了,快跪快跪!”三季側著嬌軀,撲颼颼出眼淚,仍是不理。老奶奶怕王爺發怒,替她捏著一把汗,回瞧王爺倒很是和氣。只見豫王多鐸嘻著臉問道:“你這女子,哪里人氏?幾歲了?有丈夫沒有?”老奶奶忙道:“王爺問,聽得麽?快回快回!”三季放聲大哭道:“我是民間一個寡婦家,韃兵擄了我來;我爲舍不下親生女孩子,沒有死得。
現在這麽逼我,還要性命做什麽?快快殺我!快快殺我!我好人家兒女,做奴婢決決不甘的。”說著向殿柱奮身就撞。欲知三季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六回 賜金冠豔孀成大禮 頒朱諭皇叔用機心
卻說劉三季奮身向殿柱撞去,滿圖撞個腦漿迸裂。哪里知道背後有人抱住,只聽道:“快不要如此!快不要如此!”卻是老奶奶聲音。三季大號大跳,號跳個不住,把雲髻跳散,萬縷青絲直拖到地。三季的香發,原長到一丈有餘,散在地上,宛如烏雲相似。多鐸見她潔如寒雪,豔若春花,本已十分憐愛,現在見了這長髮委地的異相,不禁憐上加憐,愛上加愛。遂向總管老奶奶道:“扶她回房,替我好好兒地勸解,別教她悲壞身子,要什麽儘管回我。要有個短長,我是不依的。”老奶奶應了下來,就把三季陪到一間很精致的房間裏,用好言解勸。
多鐸又派四名宮女來服侍,又命廚房做了極精致的菜送來。三季拚著一死,終日悲泣,飯也不吃,覺也不睡,瞧那矢志不移的樣子,竟與太宗朝擒獲的大明經略大臣洪老先生差不多利害。
老奶奶慌了手腳,私向張媼問計。張媼道:“我們奶奶最疼的是珍姑娘,在松江時,聽說李兵掠直塘,到這會子差不多快一個月了,一點子消息沒有,也不知珍姑娘是存是亡?是安是危?心裏頭一竟惦著。現在要博她歡喜,除非派人直塘去,替她打聽珍姑娘消息。心病須將心藥醫。或者爲此回心轉意,也未可知。”老奶奶道:“這個我可不敢專主,須請王爺示下。”回過多鐸,多鐸應允,老奶奶就把此意告知三季。三季聽了,才破涕爲笑道:“這一句話,還聽得進耳去。”當下就寫了一封書信,交給老奶奶。老奶奶乘便勸進飲食,三季也不推辭。
那一封信,是專差走馬,飛送到直塘去。不一日,差弁回來,呈上復信。老奶奶轉呈三季。一封是肇周的,且沒暇看它。
先拆那一封,見確是珍兒筆迹,爲語無多,只寫著“兒與母共命,母生則兒生,母死則兒死”幾個字,不覺悲喜交集。事有湊巧,京訃到來,豫邸福晉忽喇氏已於上月廿八在奉天原籍暴病身故。多鐸下教令,於本府正殿設下靈位,本旗婦女,均須素服哭臨。三季是府裏頭人,少不得換穿孝服,隨班舉哀。多鐸見她不施脂粉,淡掃蛾眉,通體穿著縞衣,那媚質幽姿,比了平時,更添出幾分丰韻,不覺看得呆了。總管老奶奶起來請吃飯,才醒了過來。多鐸道:“這美人兒,不就是長髮委地的麽,好生管待著,錯了一點半點,我可只問你講話。”老奶奶忙應幾個“是。”
從此多鐸每天總有好多遭賞賜,不是首飾,就是衣服。三季正眼也不瞧,送到就叫撂下。老奶奶跪告道:“府裏規矩,王爺賞賜東西,是要叩頭謝賞的。奶奶這麽著,不是壞掉規矩麽?”三季道:“奴顔婢膝誰慣呢?我是不會的。”說畢,索性賭氣上床睡去了。老奶奶回過多鐸,多鐸道:“由她罷了,誰又要你多嘴。”
又過了幾日,多鐸召三季侍寢。三季大哭道:“我是一個難婦,婢妾是萬萬不情願做的。要我做婢妾,我情願死呢!”
說著大哭不已。老奶奶道:“福晉已經沒了,王爺屬意奶奶,並不是婢妾呢,奶奶休誤會了。”三季道:“叫我侍寢,不是婢妾是什麽?夫婦敵體,誰見有福晉侍寢王爺的?”老奶奶知道三季不肯苟且從事,回過多鐸。多鐸笑道:“這原是我的不是。”次日就派內監備著赤金鳳冠,一品命服,賜與三季。三季雖然沒有講什麽,卻是親手受了鳳冠。瞧她樣子還算高興,多鐸才放了心。就這夜裏,張燈作樂,成了大禮。於是三季頓變了豫王福晉了。
這一回故事,文程一五一十,告訴了之浚之俊讚歎不已。
兩人正談論著,忽見軟簾一動,一個家人一探頭,文程喝問“是誰?”那家人掀簾進來陪笑回道:“因見老爺跟金老爺講話,家人清不敢進來。”文程道:“有事沒有?”那家人道:“也沒什麽事,聽說太醫院裏頭,殺死了一個人,上頭正派人查辦呢。”文程道:“太醫院不就是明使左懋第住的所在麽?
誰又殺死了人呢?”那家人道:“聽說爲了遵旨剃頭才鬧出人命來的。兇手仿佛是姓左,家人也不很仔細。”
說著,門上遞進名片,回說剛中堂來拜。文程慌忙出接,之俊就問那家人道:“上頭派了誰查辦?”那家人道:“怕就是豫親王。”家人這個消息,是從豫王府那得來的,之俊再要問時,靴聲橐橐,文程、剛林攜著手進來了。之俊就站了起來。
剛林道:“咦,豈凡也在這裏!”於是大家坐下,只聽文程道:“皇太后跟攝政王又好上了,那真是可喜的事情。”剛林道:“你也是本朝幾代的老臣了,難道還這麽不曉事麽?他們兩口子,不高興就拌上一回嘴,高興就好上一回兒。好了又拌嘴,拌了嘴又好,都是他們兩人事情,幹別人什麽。”文程道:“我倒很惦著呢。要是搖動了他老人家,于國家根本上是很危險的。”剛林笑道:“你又傻了!皇太后何等聖明,哪里真會搖動?她不過氣頭上一句話罷了。”文程道:“這宋蕙湘怎麽了?”剛林道:“大約賞了英邸麽。”說到這裏,忽然道:“別提這個,咱們講正經事情罷。老范,左懋第這個人真是有志氣,起初不肯屈節。現在宏光獲住了,依舊不肯屈節。你想罷,江南沒有平,也許有別的巴望,到這會子,還巴望點子什麽?
他依舊是老脾氣,前天得著南京失掉的消息,哭得幾乎死去。
他的兄弟懋泰降了,他就不認他做兄弟。他向手下人道:‘我生爲明朝臣,死爲明朝鬼’。剃發上諭頒發之後,他帶來的副將艾大選第一個遵旨剃發,他膽敢把艾大選殺掉。你想他這個人,可敬不可敬!明朝人要都像了他,咱們哪能夠入關呢?”
之俊道:“放著好好的官不做,倒去尋死,這種傻子,原是少的。”剛林道:“越是官兒大,越沒良心。豫王告訴我,平江南時,明朝的勳戚文武,像趙之龍、徐允爵、錢謙益等,沒一個不投降。倒是江陰典史閻應元、松江紳士陳之龍、夏允彜、陸慶臻,那種微末人兒,竭力地反抗。最奇怪不過,南京有個化子,叫什麽馮小璫的,還做了詩尋死的呢。”之俊不信,文程道:“這倒是真話,那首詩我還記得,隨念道:三百年來養士朝,如何文武盡皆逃。
綱常留在卑田院,乞丐羞存命一條。
金之俊聽了,面紅耳赤,一聲兒不言語。剛林道:“攝政王明兒親自提審左懋第,大學士尚書都要到的。你到不到?”
文程道:“那總要到的。”又談了幾句別的話,剛林辭去,之俊也就告辭。
一到次日,文程頂戴袍套,穿扮齊備,趕到攝政王府,各官已將次到齊。一時多爾袞坐在堂來,各官參見過。堂上發下令旨,就刑部獄裏頭提出欽犯左懋第。左懋第見了多爾袞,直立不跪。多爾袞問他爲甚不跪,左懋第道:“我是天朝使臣,你是番邦攝政,各不相屬,何跪之有?”多爾袞道:“本朝法令,臣民一律剃發,你獨獨抗拒不遵,到底存著什麽心思?”
左懋第道:“要找斷難可以,要我斷發,斷斷不可。”多爾袞道:“你自己不剃也還罷了,艾副將遵旨剃發,你倒害他性命,這是什麽緣故?”左懋第道:“艾大選是我帶來的人,他違了我節度,我自行我的法。殺我的人,與你們什麽相干。”多爾袞見懋第侃侃不屈,心裏很是敬服。回問衆官道:“你們看這個人,應如何辦理?”有一人越衆而出道:“左懋第爲宏光而來,似乎赦不得。”衆視之,乃是先朝會元陳名夏。懋第道:“你是先朝會元,怎麽也會在這裏?”金之俊接語道:“先生怎麽這麽的不知興廢?”懋第喝道:“你怎麽這麽的不知羞恥!”多爾袞點頭道:“好個左懋第,我成全了你的志氣罷!”隨叫推出去,又命陳名夏出去監斬。一時名夏揮著淚進來復命。多爾袞問他爲什麽悲泣。陳名夏道:“左懋第慷慨就死,瞧了不由人不傷心。他臨死還題一首絕命詞呢,其辭道:
漠漠黃沙少雁過,片雲下面竟如何。
丹忱碧血消難盡,蕩作寒煙總不磨。
多爾袞道:“明朝臣子,都是這麽忠義,看來天下還不容易統一呢。那唐王在福建地方,又稱了皇帝了,建的年號叫什麽隆武。這隆武比不得宏光,聽說賢明得很。又有鄭芝龍、鄭鴻逵、黃道周、蘇觀生、張肯堂、何吾騶等一衆文武幫著他辦事。照這樣子下去,一二年裏頭,未見得平的下呢。”文程道:“老臣看來,都不足慮。鄭芝龍原是海盜出身,只消許他點子富貴,就好招了他來。黃道周等幾個,都是書呆子,會幹什麽事?隆武果然是個賢君,可惜長了志氣,沒有長本領,究竟濟得甚事。再者魯王在浙江地方自稱監國,不聽閩中號令,隆武也很氣不過。他們一家人,先不能夠一心一德,哪里像興旺的氣象!”多爾袞道:“聽說隆武在福建布衣蔬食,酒肉也不禦,宮裏頭妃嬪也沒有,時時跟朝臣討論籌餉、練兵、報仇雪恥的事情,勤政愛民,尊賢禮士,比崇禎還要利害。你們想想,閩中有著這樣的主子,討厭不討厭?要是江南就立了他,黃河以南的地方,咱們就休想了。”金之俊道:“太陽一出,螢火蟲哪里再有光亮?我國誕膺眷命,光宅萬邦。恁他如何倔強,如何利害,天戈一指,就蕩平了。倘說主子賢了,國就不會喪,崇禎又怎麽亡國的呢?”多爾袞道:“你們只會講空話兒,沒個替我分憂的人。昨兒洪承疇奏報到來,稱說黃道周在江西地方招兵募餉,大有內犯的意思。如何說他是書呆子呢?”豫王多鐸道:“奴才回京時,就留博洛在那裏,叫他幫著洪亨老,辦理善後。奴才瞧博洛這孩子近來也大出息了,可否仰懇天恩,下一道上諭,就封他做征南大將軍。唐、魯兩王的事,索性責成他一個兒去辦。”多爾袞道:“他一個小孩子家,這種大事,可辦得了麽?”多鐸目視文程,文程會意,隨道:“從來說將門將種,博見勒自小就多謀善斷。何況這幾年跟著豫王爺出兵,越發的曆練老成。唐、魯二王,雖說是明朝庶孽,手下究竟都是烏合之衆,老臣看來是很好。”多爾袞點點頭。於是一面下上諭封貝勒博洛爲征南大將軍;一面叫把左懋第屍身備棺殯殮。大家散去,才出府門,剛林拖住文程衣袖道:“老范,我問你一句話,方才上頭並不曾問你,你怎麽倒幫著豫王,推薦起博貝勒來了?”文程道:“豫王爺新婚燕爾,不情願出差,怕上頭差派著,趕早的薦舉人。我好不幫他忙麽?”剛林笑道:“我早知你們兩個兒弄鬼呢。”當下一笑就走開。
文程回到家裏部署了一回家事,吃過中飯,歪著炕上養神,忽報牛公公到。文程趕忙起身,牛太監已自進來。文程陪笑讓坐,牛太監也不坐,隨在袖裏取出一封書信,交與文程。文程見上面龍蛇般的字,認得是多爾袞筆迹,慌道:“原來是王爺手諭。”牛太監忙禁止道:“請中堂悄悄兒瞧過了,咱們就一塊兒進府去。”文程見他這麽機密,知道總是很鄭重事情。拆開一瞧,只寫著“速來”兩個字,很是狐疑。忙忙換了衣服,跟牛太監到府。
見多爾袞不似往常那麽歡喜,臉上呆呆的好似有著什麽心事似的。文程請過安,垂手侍立,也不敢詢問。多爾袞叫牛太監到了外邊去,隨又把門關上,向椅子一指道:“坐下了,咱們好講話。”文程坐下,只見多爾袞歎氣道:“我在這裏日子越發的難過了。赤膽忠心辦事,人家只拿我當賊呢。”文程摸不著頭腦,應又不敢,不應又不敢,只得含糊說了一個“是”字。多爾袞道:“有人在謀我,你知道沒有?”文程道:“怕謠言吧。誰有這麽大膽呢?”多爾袞道:“還有誰,自然是咱們家人了。豪格這孩子,我待遇他,你是知道的。哪里知道他倒不懷起好意來,要謀害我。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。”文程道:“王爺待遇肅親王,真可算得仁至義盡。想肅王爺原不過一個貝勒,今上登極,王爺念及他征戰微勞,就與漢軍各將一體封王。現在孔、耿、尚、吳四王倒都感恩知報,肅王爺是帝室近支,怎麽倒安著壞心腸。這個消息,不確便罷,要是真了,肅王爺那還成什麽人了呢。”多爾袞道:“哪有不真之理,老范,你道我哪里得來的消息,這就是他老婆親口告訴我的。
你想想,這還有假的麽?”文程道:“果然如此,王爺就是開恩,天也要不容的!”多爾袞道:“怎麽想個法子,擺佈他才是?”文程沈吟半晌,忽然道:“張獻忠是流寇裏頭最利害不過的,盤踞在四川,也不是個了局。現在東南事情,既派了博貝勒,何不就叫肅王爺去辦張獻忠的事。要是被賊子殺掉,那是最好不過的事,就打了敗仗,也有國法的。萬一張獻忠竟被他滅掉,倒也爲朝廷除一大害。咱們慢慢再想別的法子是了。”多爾袞道:“兵權在手裏,反起來便怎麽?”文程道:“派吳三桂跟了去,就可以監住了。”
多爾袞點點頭,隨起身開了門,牛太監送進茶來,多爾袞呷了一口,皺眉道:“又泡這個來了!你給我把太后才賜的浙江貢茶泡兩碗進來,給范閣老嘗嘗。”牛太監收杯自去,一時泡進兩碗新茶來。多爾袞道:“這是浙督張存仁新貢進來的武林茶,你嘗嘗味兒,怎樣?”文程接來呷著,只覺清芳沁鼻,連贊“好茶!好茶!”多爾袞道:“張存仁昨兒遞到一扣封奏,稱說剃發令下,民心驚駴,已服各地,復萌梗化,急宜開科取士。減賦蠲逋,以收人心安反側。你看可行不可行?”文程道:“倒也行得。”多爾袞道:“那麽就交給你辦了罷。”文程道:“各省的主考學政,總要恭請皇上欽派。”多爾袞道:“請什麽?那種事情,咱們從沒有辦過。你要叫誰去,就叫誰去是了。比不得駐防八旗,我還懂一點。”文程笑著,應了幾個“是。”當下退去。
次日,上諭下來,命肅親王豪格爲靖遠大將軍,同平西王吳三桂等,即日出征四川。又一道上諭,派了幾個漢臣,到各省去開科取士。又隔了幾時,征南大將軍貝勒博洛、五省經略內閣大學士洪承疇先後捷報到京。報稱黃道周已被擒獲,鄭芝龍已允降順。紹興、金華、衢州、建甯、延平都已打破,魯監國不知下落,有的說逃往廈門,有的說逃入南澳。隆武倉皇出走,聽說逃往汀州去了,現方派兵追逐。接著報稱,汀州攻破,隆武帝並皇后曾氏,都被亂箭射死,福建肅清。多爾袞向臣下道:“博洛這孩子,擡舉得究竟不錯。只是豪格,太不成事。按照祖宗軍法,我可不能寬縱呢。”欲知豪格究竟治罪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